好人下楼来——萧熠评《楼上的好人》
陈思宏的《楼上的好人》是夏日三部曲的最终部。之前在书腰上看到自己名字,某某下楼推荐,觉得很高兴,看完全书后才知道楼上的好人名字由来。原来,有意思。写陈思宏使我十分紧张,一来写最终部应该就要去读第一部第二部,我于是去读,但依然对于写,没啥用处。原因就像看著彼此相似的三姐弟,知道姐姐高一点,弟弟白一点,看到彼此的相似处相异处,对了解这个最小的弟弟,帮助有限。二来是,陈思宏的小说非常的,恐怖。我指的是浓烈的情绪,自卑与自傲,突如其来的死亡过去的悲剧鬼魅。读来非常之吓人。然而读陈思宏就像吃一餐不忌荤腥,色彩浓烈,大火爆炒的菜。在《楼上的好人》中,浓郁排比的短句更是倾囊而出。写母亲洗头:“……母亲双手有灵有神有鬼,十指颀长,皮肤多汁丰润,指甲光泽闪烁,掌纹沟渠细致,身在人间不知天上云朵触感……”写白发男人被洗头:“……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这样抚摸他的头颅,细致隽永,仿佛知晓他脑内忧愁,身体里许多死结松绑……”。文字美极让我想起饱含雾气的河岸。楼上的好人陈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2/3/4然而读楼上对我来说确实两岸。一岸是聪明俊美的小弟,一岸是愚鲁的大姊。中间白雾蒹葭,叫喊无用,有个笨人,在水一方。这位大姊已经不是普通女性,而是设定为彻底鲁蛇。乡土,愚笨,自卑,对学生残忍,对母亲怀恨,对自己与过去轻贱,对同性恋大喊变态。我跟著她飘著羽毛的背影(书中有解),从员林到柏林,从柏林又到员林,陈思宏有自己的剪辑法。叙事在大姊小弟,过去现在,柏林员林,以及母亲的一系列好人中跳转。短短的断句中镜头一下这里一下那里。我们感受到的是断裂。和大姊身体里的许多硬块,也就是她对世界的从不停止的恨意,然而楼上的好人里融解未完成的女性,不光是大姊,还有母亲。母亲名叫美丽,美丽的脸,灵巧的手指具有强大疗愈力,骂起女儿像喷撒玻璃碎屑。丑,没有人要,没有人爱。丑在美丽的秩序中这是罪无可赦的,而性的次数在一个年龄后奇怪反转,界定了女性的地位,零次是没地位的老处女,而如母亲那样以性为业,生意兴隆,反而获得一种不被承认的尊敬。大姊不像母亲,大姊也不像小弟。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灰扑扑的女性(偏偏是女性)来到了柏林,从一开始就用极强烈的色彩去披挂。龙虾的红,海马的蓝,世界二元,美与丑,男与女,同性异性,愚笨与聪明,楼上楼下,柏林员林。阅读陈思宏使我想起白先勇,剧场感,浓烈颜色。大姊的近乎天真的目光,来到小弟家,如同初到尹雪艳家,上下打量,“小弟的床真的好舒服”。母亲晚年,全身病然而那张美丽的脸依然光华夺目。“铁支路边的总也不老”。和那种古典的悲伤。天生的从身世带来的,原罪一样的悲伤。不同的是那种耻感,臭味一样散不去的耻辱。逃到世界尽头都躲不掉的耻辱。随著故事推进,大姊卷入了数次游行,与小弟的过去怀想,甚至是一次情欲的解放。到故事的最后,虽然仍不见她放开她的头脑(梅艳芳语)。我们逐渐了解大姊与小弟,美丽与所有好人是共生共犯的结构。一个事件像链子那样连结了两岸。一家人的记忆地图于是成形,藉著大弟这座虚设的桥梁,大姊奔向小弟,映著远方的是美丽的影子。柏林员林,因而位移。书中我很喜欢的极静默的一段是大姊与查票员的无字沟通。双方语言不通,于是互传表情符号。笑脸,鱼。钓鱼照片。湖泊。无声胜有声。像新天堂乐园溪流一样的漫流,音乐扩散。小小的姐弟相伴在戏院看著电影,用音乐掩盖那耻辱,用柏林掩盖员林。然而本书全旨似乎是别装了,别演了,越装越露馅。就像大姐的破洞羽绒服,毛越飞越多。母亲的楼上好人们,弟弟的楼下情人,以至于最后所有的过往一并揭开。大姊的笨是掩盖,就像极为聪明,或是极其美丽一样。一揭而穿的时候便知道了,那种难堪。到了最末我们也发现了大姊的小秘密,然而与如此厚重的过往相比,这些小奸小恶包括我们读者,不忍去苛责。“听好了,罗伯特,去另外一个国家根本没差别。我都试过了。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你无法自我解脱,这毫无用处。”这是陈思宏在书首引用的话。这像是冷静而自持的小弟会说的话,另一句我们很熟悉的话是,逃跑虽然可耻但是有用。感觉上大姊会回敬这句话。然而谁跑了谁留下,究竟有没有用,要等看完才会知道。本文作者萧熠台北出生。曾于美国,香港求学居住。建筑所毕。曾任职建筑事务所,电视企划。入选九歌小说选,九歌散文选,林荣三散文奖。著有短篇小说集“名为世界的地方”(2020),长篇小说“四游记”(2021)。喜欢骑车闲晃和栗子。
+ More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匪谍—— 江昺仑评张国立《私人间谍》
起先看到书名《私人间谍》,还以为是一本本格派的悬疑谍报小说,或者是个冷硬侦探大显身手的故事。没想到开卷之后,才知道是以戒严时期情报机构为背景,带著悬疑及推理的兴味,并佐以校园青春爱情记事综合起来的时代大戏。整本书读起来酣畅淋漓,我自第一页读起后,便难以释卷;不过阅读过程中虽乐趣横生,却又无端感到悲喜交杂。那样无法名状的纠结是,一个如此苍白的时代,在父权、军队与国旗等符码中折腾喧闹不休,历史却自我嘲讽,终于虚无与荒诞。像是当代的黑色喜剧一样,使人笑中带泪。其实,所谓白色恐怖,不仅只是这本小说的背景设定、也不是复古情怀,而是一整个世代的苍茫、抑郁与伤口。私人间谍张国立 著出版日期:2022/3/16人们在和解之前,还需要更多理解。时代并未走远,威权幽灵尚在徘徊,台湾社会都还如同主角石曦明后半生一般,在徬徨中踽踽而行,本书是我们集体的悼亡——青春、自由,以及那些被湮没的真实生命。如何理解伤痕?阅读各种不同角色的人生,听说他者故事,也许是一条集体疗伤的路。本书主角石曦明,父亲是一名来自四川,曾经获得荣誉勋章的退役军人,但酒后异常凶暴,动辄殴打妻子及小孩。石曦明的妈妈因而在他们幼年时逃家,石曦明因而留下阴影,长大后也不愿再见父亲,希望未来可以带著妹妹一起离开。石曦明中学毕业后入伍,进了宪兵队,后又被分到警总保安处,进行一项特别任务——监控一名代号为“水手”的留美学者。如同电影情节,石曦明以及同袍窝在水手家中对面的公寓,日夜监控他的一举一动,例如水手阅读怎样书,喝怎样的咖啡和酒,与怎样的对象来往,石曦明及同袍们都一五一十地都写成报告,希望能找到任何“思想”。石曦明在监控当中,被水手高雅而西式的生活所影响,开始阅读水手书房里的《老人与海》、也开始模仿啜饮苦涩的咖啡,后来更因此燃起考大学的斗志,历经一番苦读,在退伍之后考上辅大日文。但军中的长官许雅文,十分欣赏石曦明的才干,于是吸收他,要他继续担任警总的线民,监控学校里的师生。在台湾文学当中,关于白色恐怖受难者的作品不少,但鲜少有以党国特务的角度出发,书写“执法者”的心境。陈映真的〈夜雾〉是一名篇,近年来则有黄崇凯以监控聂华苓的特务心境,写成的〈三辈子〉。但作者描绘石曦明的心路历程,更较前作入木三分,可以看得石曦明虽然在党国教育长大,但水手开启了他心内自由的窗,加上小时候在及暴力威权下成长,更造成他日后精神上的折磨与断裂,上演一出“家变”的荒谬剧(《家变》为王文兴小说,书中的微小隐喻)。石曦明靠著过人的记忆力读书考试,游刃有馀,但这样的超能力,却也是被父亲毒打出来的伤疤——象征由党国抚育长大的长子,却矛盾地想要争取自由,摆脱党国。小说第二部分,风格一跳,转向青春旺盛的校园喜剧。说到石曦明考入大学后,与父亲断绝往来,所以只能靠自己半工半读,以及部分来自“国家”的津贴过活。但石曦明的大学生活并不主流正向,除了打工,还忙著到处游牧、寄居他人宿舍,剩馀时间都在打篮球及玩麻将,以及参加国民党的校园社团活动。大四的时候,石曦明为了赚取到美国留学的高额奖金,参加了校园里的秘密麻将大赛,他为了高额奖金,没日没夜投入赛局,几乎没有去上课,女友还离他而去。最后,石曦明面容日渐枯槁,人生猥琐难堪,甚至差一点倒毙在总冠军战当中,终于赢得了比赛。大学生活的放荡不羁,还有拼死拼活,或许是石曦明长期以来,一直想摆脱父亲及许雅文控制的方式,表面上看起来荒唐可笑,事实上却是别无选择的哀伤。第三部分是石曦明大学毕业之后的故事,由于涉及本书最精彩的悬疑部分,在此请读者自行阅读体验。本书后段萦绕在某种悬疑惊异的氛围当中,不过实际上诡异的并非超自然的部分,而是清晰可视的两个幽灵徘徊上空:一个是党国,如同石曦明父亲石重生,亦如同警总长官许雅文。他们都是父权象征,都自认有权、也有责掌控石曦明的人生。不过小说中可能暗示,原本党国符号应是雄伟光明的,实际上却委靡不振,石重生在妻子逃家、长子背离后,过著行尸走肉般的馀生(“重生”之名或也是种讽刺);而许雅文则沦陷在另一种自囚情境当中,如同珍视魔戒却反被困住的哈比人咕噜;甚或辅大校园里,四处探听抓匪谍的宇教官,在剧情中更像是一名路过瞎忙的甘草人物,十足讽刺。另一面我们看到的另一个幽灵是柔和且阴性的,象征理想与自由。小说中带来救赎、精神跃升的总是女性——除了第一部分在水手家中出现的神秘白衣女子,还有石曦明相依为命的妹妹、石曦明最困顿时给予情感抚慰的阿玲,乃至最细微的,许雅文晚年时照顾他的孙女,都是与党国威权互为参照,自由的喻依。而连同小说中缠绕著的抽象国度:当时台湾人心目中的“美国”,似乎是包裹一切希望的精神彼岸,包含水手家中的咖啡、唱片、海明威、石曦明嚼烂的字典、如醉如狂的麻将大赛(赴美门票),在在都是同捆理想与自由的譬喻。虽然作者细腻地重现了1970年代的布幕舞台,如同《天桥上的魔术师》里有许多细节值得人们探究回味,但我们更要注意的是布幕后面,无法直接嗅闻出来,却更令人窒息的社会氛围。书中白色恐怖的情节虽然可能为作者虚构,但一查档案,和现实却有许多吻合的情节——1971年即有“成大共产党案”,蔡俊军与吴荣元等多名成大学生因向往共产主义,在校园里面成立共产党,后遭警总逮捕,蔡吴两人一度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而威权伸手进校园的案件不仅于此,1975年的台大哲学系事件,是国民党清理殷海光等人自由主义思想的最后手段;而1977年的“台湾人民解放阵线”一案更与小说情节有巧合之处,当事人之一是自美返台的戴华光(戴的父亲是上校,也真的在商船上实习过),与向往社会主义、不满时政的赖明烈(文化建筑助教)与刘国基(辅大法文所)等人接触,共同贩卖左翼书籍与组织社团。不久之后,戴华光与赖明烈在罗斯福路的租屋处被警总逮捕,后来戴、赖、刘三人以“二条一”(《惩治叛乱条例》最重的刑责)被起诉,戴华光最终被判无期徒刑。考据诸多历史档案,情节历历在目,政治受难者普遍都有著十足的理想,向往更崇高的平等或自由世界。但可惜的是,本书对于这样的著墨不多,书中唯一被当成“匪谍”逮捕,那一位疑似半夜升五星旗的商院同学,思想面容却也模糊不清,难以辨识。或许作者想要反映当时一般普遍的社会现象,人们无法拥有思想,只能躲藏在庸碌的现实当中。那些装疯卖傻、酒色财气,或许才是戒严统治底下的生存之道。或者也可以这么说,麻将大赛虽然看似荒诞,却为学生们反抗的微弱手段,或者精神逃亡的洞口。小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再现,或许比真实还更贴近真实,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大时代的悲喜交欢,特别是仍未散去的各种幽灵。本文作者江昺仑台中人,政大台湾文学所毕业,台大台文所博士班肄。曾任职溪州乡公所、台湾文学馆。曾参与合著《史明口述史》、《终战那一天》等书。
+ More楼上有好人,有爱如潮水——沈信宏评《楼上的好人》
(本文包含部分剧透)爱如潮水进进退退,将你我温柔包围你会以为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毕竟卷首序言就写了,即使逃离也无用,“你无法自我解脱”,努力全无用处。“楼上的好人”是小说中的母亲美丽带上二楼的男人、恩客,独自养育三子的女人经营发廊怎么可能生存,手指技巧不只用在头皮与发际,也用在无数男人的身体上。三个小孩在楼下不能上来。母亲为这些好人编号,在金色笔记本上纪录特点,专业的资料管理,第一次兼职就上手。员林男人们按号码登场,个性鲜明,财力或精力雄厚,长枪快枪大水枪。278号是小黑警察,八卦多话,“透过小黑警察的嘴巴,员林更立体”,133号是刀疤会长,爱吹牛,“一张嘴就能聚海隆山,当然都瞎扯,但似乎又很真实”。不如说这些男人都是陈思宏,把员林虚构得真实无比,像《汪达与幻视》中被汪达以魔法变出来的西景镇喜剧影集,剧中剧,角色演出角色,小说中活灵活现的男人都像是从真实生活中召唤来的,为了将主角推到中央,细数家事乡事天下事,也纪录了城镇的兴衰与掩蔽在时光里的伤痕。男人纪录到399号,好人来来去去,孩子还小,怎么把这些私密频繁的交易看作日常?社会新闻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小六女生模仿母亲卖淫,曾遭堂哥性侵,导师:家庭不幸造成”一切的荒谬与不幸都合情合理,新闻说的,母亲卖淫,心灵山崩。我们预期会看到这些孩子的心灵像抹布被扭转,再拧紧,一滴水不剩,行尸走肉,甚至就该像活尸一样传染不幸的病毒。但没有,这是一本爱如潮水进进退退,将你我温柔包围的小说。光是《新天堂乐园》是作为整部小说的引线,就知道这有多浪漫。记得电影其中的一个画面,放映师为了让无法买票进场的观众也能欣赏,将电影画面转至民宅,最后导致高温引起大火,烧毁整座电影院与放映师的双眼,但观影的快乐与感动囤在那些观众心里。一个家庭的悲剧与崩毁不是结局,总有凤凰浴火重生。楼上的好人陈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2/3/4小孩坏掉了,怎么坏掉的?精神分析师艾瑞克.伯恩(Eric Berne)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王子,却被父母变成青蛙。”小孩坏掉了,怎么坏掉的,陈思宏将过程写给你看。最不受疼爱的大姊长成自卑的高中国文老师,常用人绝对不会用来形容自己的词形容自己——白痴、老处女、无奶。言语的伤害是从上一代开始的,从母亲那里学到所有的评判标准、价值观和道德观,“干,我当初把你丢掉就好,丑死人。生下来干什么。干”。痛苦不能说,自卑成灰末也没人知道,“说了,就是真的了。没说,或许就不存在。”有钱人家才能真心话。穷人家不追问才是放过彼此,却从没有放过自己。大姊虽然恨极母亲,连她死了都掩不住笑,但后来简直母亲附身,爱骂人、碎嘴抱怨,贪吃炸鸡与蛋糕,搜集癖,目光追逐男人翘臀,就连破处时,都要谎称自己是母亲,才能放下羞耻,感受身体的浪潮。母亲多偏心,用尽一生数落大姊,无情剪裁童年,任她心灵破碎,逼她用一整部小说自我拼凑,冥想探索,搜集回忆废物与橡果,逼近伤痛的核心。更不用说两个弟弟——被溺爱的大弟无人挽回,小弟神童,却因貌美而命途多舛,“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就这样一张发光的脸,连男人都要入迷,蝇虫在小说里陆续云聚袭来,到底是谁造成最大的伤害,陈思宏刻意不揭晓,跟著小弟时时处处自嗟自叹,或许真该怪自己的不可方物。母亲在楼上接客,小孩怎么可能不上楼,母亲美丽,男人赤裸,二楼随时裸露最真实的秘密,小孩偷看偷听,感官大开,小说里太多活色生香,软硬湿黏,缤纷口感触感,童年变成性欲大观园,大姊透过母亲的笔记本关键字,开启烟火般灿烂的感官记忆。毛茸茸的手、狂妄落腮胡、黏糊糊体液、高潮时华丽流星雨,口腔咀嚼雪松森林,性爱是泥鳅拍打和棒棒糖溶解。感官已被彻底撑开,从此人生有如落下颔,嘴巴闭不起来,随时吸收,含纳,随时准备无声叫喊。不只母亲,小镇也会扭曲人的性格外貌,大家彼此认识,任意谈论,话锋随时转上身。小镇一员不可与众不同,“只要跟众人有些许不同,无法归类者,都是异类”,加入读经团体,“神爱所有兄弟姊妹,大家都平等”。教书的用词要政治正确,说错话会被学生检举。所以大姊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是变态、“坩仔”、查某体,怎么可以结婚。对弟弟爱男人从否认、自责、接受到正常化的过程,大姊的边界向外扩张,从员林跳到柏林,从反同游行走到彩虹旗下。大姊的身体适合流浪,只要离开一个地方,就习惯性以呕吐或鼻涕排出旧地。大腿寻麻疹神奇排列出世界地图,连身体都暗示要她离开,疯狂一下,挣脱束缚。最后她终于领悟,女性自觉,想要就拿,不再安全保守,问自己“你怎么还在这里?”终于摆脱故乡铁枝路,飞向天际。过去无法和解,就让未来来罗伯.狄保德(Robert de Board)在《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师》中比喻“我们处于父母状态(Parent Ego State),行为就像父母一样。⋯⋯可以把父母状态想像成一个法官,他的职责是指控人,给他们定罪,接著当然就是惩罚他们。”要解除自我惩罚的困境,就要从爱自己开始。但小说里大姊更想让想消失在人世的小弟懂得自珍自爱,姊弟间有太多连结——睡同间房,一起吃泡面、月见糖、看电影,被妈妈同时摆在左边右边,像《苏菲亚的选择》电影画面那样,被他人的抉择决定命运。童年即使满布伤害,但约定仍牢牢记在彼此心里,中间分别的时间仿佛只是木头人的鬼回头,断裂的终究要接上,曾经握住的两双小手,还留著互相紧握的念想。就说一件事,蓝色龙虾和橘色海马,是小说中鲜艳的象征,是小弟在西西里,和大姊曾经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和长得像大姊的中国女人买的,小弟每次会放钱在家门外的橘色海马里任路过的神秘白袍女子自取,但后来都被大姊偷偷拿走,大姊不缺钱,缺的是爱。即使对他们来说,家不在员林,也不在柏林,家,不一定指某个地方,他们都已经踏上回家的路途。小说里的人物,一开始看起来多么惹人厌,妈妈荒淫、大姊鲁蛇、小弟孤僻,家人互相残害、言语撕扯,男人们自以为是,精虫冲脑,但其实真的一个个都是好人。就像小说里频繁出现动物,与人交替现身——lotte牧羊犬不让人落单,狐狸眼神无惧,灵敏难捉摸,猫咪、鹈鹕和猩猩。它们各有寓意,人世纷扰,摒除杂绪欲念,每个人心底都豢养著一只纯真动物。因此小说结尾简直就是另一部《新天堂乐园》,配乐感人,眼泪滚滚,儿时记忆精彩温暖,好人大团圆,祝福别在襟上,鹏程各自万里。这是陈思宏的《夏日三部曲》压轴之作,不禁让人联想到2021年播出的韩剧《那年,我们的夏天》,剧中被心力交瘁的母亲长期漠视的金志雄,自认拥有比别人更不幸的童年。长大后母亲说她快死了,他依然无法原谅,只说:“你努力活久一点,我们都可以试著重新来过,我们不要再依附别人的人生,就试著像别人一样,过平凡的生活吧。”过去无法和解,就让未来来,多些碰撞,激荡新的可能。《楼上的好人》也是,等待伤害的记忆与汹涌的欲望暂时平息,漂白水洗过,吸尘器集尘,吃过泡面,之后会没事的,沉溺的、脏污的将从水底浮起,掉毛的老处女也能张开翅膀,自由起飞。爱曾经退潮,曾让人心碎,化作血浆与肿瘤,但走过千山万水,在他们彼此心里,像珍藏在电影胶卷里的画面,永远是那么美。本文作者沈信宏高雄人,现任教职、夫兼父职。清华大学台文所毕业,中正中文所博士生。曾获国艺会与文化部创作补助、林荣三文学奖等。曾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与小说选。著有散文集《云端的丈夫》、短篇小说集《欢迎来我家》。其中,《欢迎来我家》入围“二○二一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奖”,书中所收〈两个女人的故事〉由高雄文学馆改编为剧本。与妻子经营脸书粉丝专页:“我是信宏爸爸,偶尔妈妈”。
+ More看见那些“光明正大”的目标,所带来的难堪与黑暗——黄柏威心理师读《致命登入》
如果有人要你自杀,你会照著他的话做吗?这听来有点可怕,或许你会想,谁会让自己的生命任由他人使唤?又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能够教唆他人终结自己的性命?但人类历史上,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1978年11月18日,南美盖亚那(Guyana)的琼斯镇就发生令人震惊的集体自杀案,美国极端宗教团体“人民圣殿”(Peoples Temple)的创始者吉姆琼斯(Jim Jones)要求信徒参与“革命自杀”的行动,他说服父母毒死自己的孩子,说服信众服毒自尽,这桩集体自杀事件震惊全世界。有九百人听了琼斯的命令自杀身亡。它也是911恐怖攻击事件发生前,美国历史上非天灾死亡人数的最高纪录。琼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特别当世人都认为“人民圣殿”就像邪教的时候,为什么信徒仍愿意继续跟随琼斯?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些信徒对“人民圣殿”有极高的认同感,一方面来自琼斯的领袖魅力,另一方面信徒在团体中得到关爱与协助,就像活在一个有爱的大家庭里,相较于外面世界带给他们的伤害,这里满足了人们内心渴求的归属感。除此之外,心理学家也认为这些邪教团体用了些心理学技巧,来让信徒买单。像是登门槛效应(Foot In The Door Effect)、从众心理、利用认知失调后带来的自我辩护效应等等。一、登门槛效应这是许多推销人员常用的推销心理,先请对方答应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再慢慢提出更大、更多的要求。例如问你能否耽误一分钟的时间填个表格,接著问你要不要听听看产品介绍,再开始探问你的购买意愿,你就成为他可能的买家。当他先提出一个看起来简单的小要求,答应后,登门槛效应就产生了,人们通常比较会继续答应对方接下来提出的其他要求,因为人们倾向展现出自我的一致性,不想表现的不一致而内心产生矛盾感,于是可能继续说出“Yes”,而有心人就会操弄心理,一步一步得寸进尺,来满足需求。邪教对信徒的操控也是如此,他不会在一开始就马上告诉你最终目的,而是利用登门槛效应,让人一步步走入他设的目标,如果当事人界线不清楚、又不擅面对冲突、害怕拒绝,就容易陷入其中。二、自我辩护效应此效应来自认知失调理论,当我们作出自己觉得荒谬、愚蠢、不符合原本信念或违反道德信念的事,都可能产生认知失调感。而为了平抚内心产生的矛盾,有时我们会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或是提高我们对所做事物的评价。例如平时省吃俭用,竟然花大钱吃了不怎么美味的一餐,可能会引发一些自我批评:像是我怎么这么奢侈等负面感受,为了处理这些负面感受,我们可能会提高这顿食物的美味程度:其实它还不错吃啦!让自己的行为与感受趋于一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邪教的信徒为什么会一直留在里头,不愿离开?他们未必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外人眼中显得荒谬诡异、又不合理,但正因为他们已经做了,他们可能经历过认知失调,也已经产生自我辩护,于是会告诉自己、告诉别人,这些行为都是有崇高意义的。由此可理解为什么邪教常会有些古怪特殊的仪式活动,那是提高信徒认同感的方式,就算平时你觉得那些行为怪到不行,可是一旦只要你做了,内心可能就会升起声音告诉自己:这件事一定有所意义吧!回到教唆杀人的议题,作家吴晓乐的最新小说《致命登入》也有类似情节。故事里有个神秘的网路社团“学校”,一般网路上的社团都有其特定主题,例如美食社团或股票社团,那“学校”呢?书里是这么写著:“他们分享的是:怎么伤害别人。”这个“学校”就像是台版的“N号房”,“学校”有各种“教室”提供“校友”不同的教材,内容都不脱性与暴力,像是裸照、或是自伤、伤人的照片和影片,而且越变态的内容,越受到欢迎。里头的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是女性,然而“学校”与“N号房”不同的地方是,“N号房”的受害者多是被迫而被拍摄,可是“学校”的受害者,却像是自愿的,甚至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仿佛像被洗脑操控似的,配合主事者的要求,做出在他人眼里视为不合理之事。就像加入邪教的信徒,把教主的话奉为圭臬,跟从教主的指示起舞。小说里的女孩房瑞安就是这样的受害者,在他人眼里,她的处境十分危险,不仅被拍下不雅照片,甚至有可能在主事者(也是男朋友)的教唆下走上绝路。可是她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反而对想救她的人充满敌意,却对主事者产生认同。主事者除了使用上述提到邪教常用的心理技巧外,他还用了一些方法,让房瑞安深陷其中。一、贬抑对方,让对方依赖自己,并用甜言蜜语,让对方获得安全感。主事者是房瑞安的男朋友,她信任他,渴望对方的认同,但细看书中两人的对话,男方时不时就会贬低攻击她,像是“你说这样的你𫫇不恶心?”、“你又犯下新的错误了”,“你这样做我会很不高兴”、“你不要让我失望”。这些语言会让女方变很没有自信,觉得自己老是做错,也会担心对方不喜欢自己,于是容易把主控权交给对方、去讨好配合对方。当女方认错讨好后,男友又会说“你这样好可爱”、“我喜欢这样的你”,继续巩固男尊女卑的互动的模式。简言之,男友透过“贬抑”瑞安,让瑞安交出主权,觉得男友比自己成熟懂事,透过“亲密”,让瑞安有安全感,而离不开他。二、用似是而非的言论进行操控,让人不易反驳。“你要对自己诚实”男友会对瑞安这么说,乍听之下是件好事,但他用此来制造瑞安的罪恶感,例如瑞安对朋友阳阳有很复杂的感受,他会要求瑞安去跟阳阳表明自己讨厌对方,否则就是对自己不诚实。他用这些理论控制瑞安,瑞安纵使有怀疑,但也很快被自己的罪恶感吞没,如此一来,教唆自杀也变成可能。因为瑞安有痛苦的过去,也曾痛苦到有不想活的念头,若是男友不断用扭曲的言论影响她,瑞安可能就在男友的教唆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三、隔绝当事人与他人的往来,孤立当事人,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男友会要求瑞安不可以跟别人提起他,这背后真正的目的是让瑞安无法求救,借此完全控制她。如果瑞安会跟他人讨论男友的事,对方可能会指出当中不合理之处,这会动摇瑞安的信任感,因此他会想办法隔绝瑞安与他人的往来。有些对象则是透过看对方手机讯息记录或要求交代行踪,目的都是为了控制。虽然男友曾叫瑞安去找阳阳沟通,但那并不是为了改善瑞安与阳阳的关系,相反的,他想借此破坏两人的连结,切断瑞安所有的人际连结。除此之外,房瑞安的成长经验,可能也是有心者较容易锁定的对象。他的父亲有家暴行为,受不了丈夫暴力对待的母亲在她小时候离开她,留她与父亲一起生活,小时难以理解的她,很可能对离开的母亲产生恶意,并对父亲产生认同。但又因为父亲有暴力倾向,会让她缺乏安全感,甚至容易变得讨好,长期下来,她会渴望有一个拯救者出现,带她脱离苦海,给她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然而这会容易把对方理想化,将对方视为自我生命的救世主,而这就成为有心者操控的温床。如何避面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注意几点:一、避免把人当成救世主,他们的话不该是权威就像邪教会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教主,在爱情中也有人会想把自己当救世主,塑造自己的权威、贬低你的价值,让你觉得没有他,人生只有黑暗;他不喜欢你,你就是不好的。健康的关系是平等与尊重,想要剥夺你的主权的行为,都是危险关系的警讯。二、知己知彼,辨识人际关系中的操控技术认识文中所谈的心理技巧,觉察人际关系中可能的操控手段,是抵抗操控、增进自我觉察的重要步骤,当我们越能觉察与辨识,越有机会识破与脱离。三、维持人际连结瑞安的男友一直想阻断瑞安的人际连结,但他没算到人对人际连结的强烈渴望,就在他以为自己设下天罗地网堵住瑞安的生路时,让瑞安的生命透出一丝亮光,正是起于一次人际连结。知道自己想离开世界的瑞安,想和一起多年玩线上游戏的网友告别,因此约了小说主角东泉见面,这一见面,让东泉察觉事有蹊跷后,才展开后续的情节,这就是人际连结的力量。想要阻碍你维持原有人际连结的人,都需要小心。适时与信任的朋友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让自己不陷入孤立,都是让我们避免被人操控的有效方法。四、建立尊重友善的性别平权观念2020年爆发的“N号房事件”,震惊韩国社会,但令人遗憾的,不只是主嫌的恶行,更是反映出这社会中有一股贬抑女性、把剥削她人当为乐趣的文化、把女人视为猎物的物化文化。这不只是个人的问题,更是整个社会要反省的功课,《致命登入》也提到这个角度,透过其中一人在谈到受害的女性时说道:“打从她们一出生,社会就不断地暗示她们,她们是瑕疵品,而瑕疵品是没有办法靠著自己就变好的。”犯罪的温床,不该是受害者们渴望爱的心理,是社会文化里头那些有意无意的剥削与压抑。如果我们没有正视社会中偏差的性别观念,没有意识当中对女性的贬低,永远都会有新的“N号房”、永远都会有以伤害之名开设的“学校”。“瑕疵品是没有办法靠著自己就变好的”,因为“瑕疵品”本来就是好的呀,她不需要再变好了,“瑕疵品”只是别人为她们贴上的标签,并要她们也这样以为。《致命登入》让我们看见这些标签带来的杀伤力,更重要的是,它也邀请我们,撕下这些标签,脱下有色的社会眼光,重新看见身之为人本来就有的尊贵模样。本文作者黄柏威国立台北教育大学教育心理与谘商学硕士,初和心理谘商所谘商心理师、国立阳明交通大学、台北医学大学兼任谘商心理师。爱看电影、聊电影,喜欢用电影来觉察自我、思考关系,著有《影愈心事:他的电影,你的爱情,心理师陪你过关系四部曲》、《影愈心事:他的家庭,你的伤痕,心理师陪你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 More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楼上楼下都是鬼地方──张文薰评陈思宏“夏日三部曲”
文/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兼所长张文薰(本文包含部分书中内容)二○二一,岁次辛丑的牛年年末,蕾神之锤重击龙的传人,把一个以家世传承、菁英学历为豪的美国偶像梦击出长长裂缝。在那个梦里,个人的价值凭著男丁数目、长春藤蔓排序,学业成绩之外的歌舞琴艺、野心欲念都是干扰家门荣光的杂音。每值日夜交替之际,只有庶民如我等镇守网上不退,等著窥探纽约──台北豪门奇观的夹缝随时开启。明明都到了美国,个人的优质与否却仍需凭借把拔马麻的话语,以对家庭的贡献度、向心力来衡量高低。这幻梦崩解令人费解又窃喜,原来偶像也是会寂寞空虚觉得冷的凡人。也是年度交替之际,陈思宏以《楼上的好人》为他的“夏日三部曲”奏出最终乐章。二○一九年底的《鬼地方》是“写给故乡,不存在的永靖”,小说中出身中部小镇、在VHS影带环绕中成长的男孩到佛罗里达绕了一圈,这回改到永靖人眼中“迷人的大都市”──员林 。员林已从镇升格为市,台风大水夜杀人事件的梦魇却持续在柏林──台湾之间徘徊不去,附在阿基里斯踝边,不断拉扯每一个走上国际舞台、打算迈入新家庭的成员后腿。楼上的好人陈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2/3/4“三部曲”是台湾读者的老朋友了。台湾文学的三部曲巨作都与国族历史有关,发生在远离都市与现代文明的乡村里,大家族在垦拓移民、抗日抗战的时代寒夜中浮沈,家族三代成员的命运如浪淘沙般翻涌摆荡。三部曲的主角大半设定为家族中的小儿子,从懵懂稚嫩到肩挑家仇国恨,故乡的破灭催生出亚细亚的孤儿。如果袭用朱天文《荒人手记》的名言“同性恋者无祖国” ,陈思宏的三部曲既未以悲苦的寒夜孤灯命名,志向显然不在建构历史。那么,这“夏日三部曲”里的大家族小儿子,逃离、出走、追寻之后,将会降落在哪一座城邦呢?谜底竟然离不开“家”。三部曲分别都牵涉到一则杀人事件,“可惜他把T杀了”、“当年在佛罗里达,他杀了人”、“美丽杀人了”,每部小说都从开头就叨絮著杀人事件已然发生,读者在好奇人是谁杀的、观看宛如奇观转播般的屠杀过程中,发现最重要的不只是杀人的与被杀的两造之间的归责问题,而是必须透过“杀”才能揭开的秘辛,必须透过“死”才能断离的痛苦;还有,引发杀机、清理现场、处置善后的一干人等,都与乡镇中的“家”有关。家是爱恨交织、一触即发的情绪瓦斯间,更因为位置所在、地方产业所需,时时得动用高瓦度照明控制花期,鬼地方烁亮如热带温室。《鬼地方》描述永靖“午后的路面宛如炉灶,不用开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饭炖稀饭” ,台湾小说家以“热”来烘托岛屿的烦闷、落后,从一九二○年代以来俨然已成系统,但陈思宏对于“热”别有一套关于时间的诠释:“热啊,午后高温让时间转速慢了下来” 、“夏天猛烈,电费已经快缴不出来,母亲不准他们开电风扇,气流在无窗无光的小房间里闷死。房间没有时钟,家贫买不起手表,房间不仅无光,时间也嫌热,不肯进房。”岛屿的“热”不只忧郁、令人失去理性,更拉住了时间。恒常贯穿台湾文学三部曲的历史时间,在“夏日三部曲”中不再是线性前进,而是因为贫困、因为母亲的意志而留步、被喊停。通往自然风土的气流闷死,标志人间存有的时间“也嫌热”,使人物永远滞留于那一个夏天。在关于溽热的描写中,台湾、佛罗里达、柏林三地洲际的纬度差、时间差也几乎消失,逃离的去向与起点在“热”中连成一气。《佛罗里达变形记》描写“热烟在他的皮肤上钻凿油田,深黑色原油喷发,全身黏稠”、“他想赶走头发里的溽夏,拿起电动剃刀,在头颅中央的热带雨林开垦出一条新路” 那种黏滞渗入骨髓的热让人失去自我界线,只有开颅规模的杀戮才能驱赶。在《楼上的好人》那个无光、无时间的闷热房间中,仿佛创世神话中劫后馀生的小姊弟相倚求生。一家住在员林铁路旁的简陋二层楼老屋,楼下是妈妈以手艺养家的发廊,楼上供母子四口起居,时有“好人”造访得以维持这无父之家的生计。只会惹是生非的长男早已不见踪影,姊弟日夜听著火车到站离站的广播,却无法任意搭上车班远走。弟弟的离开仰赖生父的援手,姊姊的离开则依靠弟弟隔著海洋的允诺;一度北上的姊姊甚至又因为母亲的召唤而回乡,弟弟虽拥有了与外国情人共组家庭的全新未来,却与《鬼地方》的伴侣一样频频产生毁弃的冲动,终究依靠那来自不堪过去的姊姊才能重新安顿寻回。当家族成员的选择与遭遇从国族历史脱钩,“夏日三部曲”提醒也急著摆脱祖国魔咒的我们:“家”可能才是真正的大魔王。《楼上的好人》的员林二楼旧屋,与《鬼地方》的永靖连栋透天厝,都是标志台湾乡镇文化的建物。不同于乡村的三合院,也不同于都会的公寓大楼;住进楼房“新厝”,使一个传承重男轻女、现实主义价值观的家庭脱离农业乡村的亲族人际,与隔墙相邻的住户、提供饮食或杂货的商家产生紧密的连结。时而结盟、时而相依、时而互相窥探批判,在无法阻挡的耳语、喊叫声交叉环绕间,产生了夹杂在乡村与都会之间的特殊人际伦理。《鬼地方》家族的隔壁是棺材店、再隔邻是五金行,家族成员更替的重要时刻“生死都在同一排房子完成。什么地方都不用去,就在这里生,这里死” 。《楼上的好人》的邻居促成单亲妈妈以理发维生,但互相送暖的穷人也是互相鄙视的敌人“邻居耳语热烈,墙薄人情更薄”。连栋房屋更便于储藏不为人知的秘密,《鬼地方》的地下室、《楼上的好人》的二楼,都通往杀人事件的谜底,理想家庭美梦的黑暗之心。我认为“夏日三部曲”在提炼台湾城镇意象层次上,翻新了台湾乡土文学的论述能量。“乡土文学”是蕴积台湾主体意识的最重要文类,从二次乡土文学论争到当代的新乡土、后乡土之说,但其实在急速工商业化的台湾社会,与世隔绝的乡村早已不存。更能显示出岛屿生存样态、岛民生活意识的地方应该是城镇──都有台铁车站的永靖与员林,一个有全台最知名台商,一个有全台最多超跑的城镇。流过城镇的不是浮著白鹅的小河,也不是通往海洋的大江,而是排水沟。灌溉农田水渠汇集而成的大排水沟,也沉淀著城镇多馀的非法的欲念,因此往往会有超跑、重机冲进其中,或谁套著塑胶袋把自己溺死。都说《佛罗里达变形记》像是〈苍蝇王〉、〈大逃杀〉、〈惊声尖叫〉等描写青春之残酷与杀戮的故事,我却从三部曲的“夏日”主题想起朱天文〈安安的假期〉,急于长大的孩子来到亲人所在之地度假,粉彩色调的〈安安的假期〉与浓艳凝滞的“夏日三部曲”都有著疯女人、寡默的父亲、轻佻的兄长这些成员组合,以及不被期待的婚外生育。在《楼上的好人》中,来到柏林度过一个夏季的姊姊,于此经历了迟来的性启蒙,之后得以把弟弟从自毁倾向中拯救出来。除了度假,夏日也是适合大作战的季节,初至外地的姊姊不断呕吐、放屁,其不堪直如王祯和小说的角色。不同的是,王祯和的角色自认斯文进步,而陈思宏笔下的姊姊,从《鬼地方》的五个到《楼上的好人》缩编为一名,总是在说自己笨,“你知道你四姊很笨,写信好难,我不会。我笨,笨到嫁错人,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笨,就是笨”、“小弟,我懂了。你大姊就是笨,美丽说得对,我笨死了,跟人家说我大学毕业没人相信”。即使姊姊也是大学毕业,但在神童小弟面前,“笨”必须是她(们)唯一的自我修辞,这个“笨”无涉智力,而是指责自己不谙情感幽微,屈服于自己的恐惧与父母强大的控制之下,因此无法辨识手足身上的伤痕,甚至造成伤害。有趣的是,《鬼地方》的陈天宏与《楼上的好人》的弟弟,都须依靠不辨性向、不识创伤的姊姊从“笨”中醒觉,来获得救赎。当姊姊后来在柏林的公园里找到逃婚的弟弟,可以说出“神童?你?拜托,连这个都不会,笨蛋” 时,弟弟才真正露出微笑。而当弟弟与大厨完婚,姊姊离开柏林之际,也一反初至的狼狈迷途,“你不要看我笨,跟你讲,我现在超会自己坐车” 姊姊潇洒拉著行李箱准备搭火车离开,宣告抢救新娘(新郎?)大作战完成。然而,这班车并非通往员林。《鬼地方》的陈天宏在柏林犯案回到永靖,已揭示了台湾人海外梦的浮夸虚幻,以及故乡作为伤害源头与包容之地的两面性。《楼上的好人》则更宣示一个高学历的“我弟弟,在柏林”却不是光耀门楣的说辞;姊姊的自我省察在柏林完成,可这并不是一个带著成长结果衣锦还乡的故事──姊姊或弟弟,没有人在故事结束之际回到“虚构的员林”。为什么?因为员林终究只是永靖隔壁邻居,只是换车、买书、吃肉圆才会来的驿站吗?或者是因为员林甚至没有可供凭吊或胡搞观光的百年古厝,留不住记忆与足迹呢?这是一个从小就渴望离乡,却以故乡叙事研究起家的员林人,把自己的生命课题抛给隔壁乡作家陈思宏的小小疑问。
+ More他们不再青春,毕业前残酷长大──冬阳评杨铁铭《借刀杀人中学》
中文世界里,“借刀杀人”可不是具正面意义的用词。它出现在依据《易经》编写的兵法《三十六计》中第三计:“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后来引申为假借他人之手谋害自己欲除之后快的对象,算计之重、城府之深,光看这四个字就让人感到黑幕重重。“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借刀杀人。他们,也都是另一个人的棋子。”镜文学出版,第二届百万影视小说大奖评审奖作品《借刀杀人中学》的书腰文案,准确描绘了既是主题也是卖点、整部作品的书写梗概。《借刀杀人中学》杨铁铭 著出版日期:2021/12/10故事的时空背景是2008年的澳门,彼时已超越美国拉斯维加斯成为世界第一大赌城,行业之兴盛连带影响当地年轻人的升学就业倾向,有三分之一的高中生选择毕业后直接进赌场工作。台湾媒体前阵子才揭穿有大学打著建教合作习得技能的名号招揽外籍生入学,实际上超时工作、牺牲受教权而遭不当剥削劳力的丑闻,《借刀杀人中学》里的圣德学校是否也在做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小说一开始的角色塑造与情节开展倒是相当青春洋溢,四位高三生要角之间的互动、校园生活的描写宛如阳光般灿烂,偶尔的烦恼与争执是不意蔽日的浮云,耳语和秘密不过是这丁点大的圈子里免不了的日常。但作者早早抛出不寻常的情事,像是好打抱不平、留级一年的张儒行,他的父亲过去因积欠赌债而跳楼轻生一案,很可能是被圣德学校现任校长卢高勤所害;打扮时髦亮丽、被师长紧盯服仪的梁珮雯,放学后从事援交行为遭主任屈又石察觉,不料他竟想在背后染指操控,逼迫学生持续提供性服务并从中牟取金钱利益;转学生杨思淮看似不理解新学校的种种内情,试图和同学们亲近交好,可是张儒行父亲的死亡之谜就是他私下透露,并且怂恿儒行和他的同班女友黎莉一块扳倒校长……《借刀杀人中学》一书明显依循犯罪悬疑类型架构,但不走案件发生、展开侦查的惯常套路,而是在看似平静清新的学生世界埋设一连串诱骗陷阱,遂行图谋者的“借刀杀人”。从小的框架来看,角色之间积累的怨怼仇恨进而相互威胁利诱,各怀鬼胎的盘算牵一发动全身,适切地营造情节高潮起伏;放大整部作品的视野,出生上海、小学时移居澳门、大学在台湾攻读电影的作者杨铁铭,则是有意识地将他所认识理解的澳门、感受认知的两岸三地样貌及价值观,倾注在采三幕剧形式构成的作品里,带有一定程度的写实和批判性格,同时也兼顾大众娱乐性。角色的年纪是关键,怀抱青少年的懵懂踏入社会,在原以为对抗反击的过程中逐渐成为自己讨厌的模样。复仇岂是一场能奢望全身而退的游戏?算计不成的失控、犹疑造成的懊悔,需付出的高昂代价早已远超出预期。那么,大环境的变化是否也是如此?这只是一桩发生在虚构校园中的故事吗?我似乎在文字之间读到作者的叩问。大奖评审之一,时报出版副总编辑暨影评人嘉世强如此评价《借刀杀人中学》:“一个有良好剧本观念发展出来的小说。”我极为同意这句赞美鼓励的话语,却也认为这句话同时点出了作品存在的缺陷(特别声明,这是我个人的借用与诠释,绝非嘉副总编的意思)。故事剧情是具高张力的,人物也立体有个性,从影视开发的角度来看确实够水准,然而文字细腻度尚有成长空间,过快推进而略显急躁的节奏若能用吸气吐息的馀裕去平衡会更好,设局布线上偶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刻意不自然……这些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无理苛求吗?不,必须说这是我对作者的期待,盼望他早日甩脱初出茅庐的青涩,交出下一部更为亮丽的精采作品。本文作者冬阳社团法人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央广“名侦探科普男”、复兴电台“侦探推理俱乐部”节目主持人。长期撰写推理小说导读、解说、评论与推荐。编辑工作资历17年,曾任城邦出版集团马可孛罗文化副总编辑。欢迎搜寻脸书关注“冬阳一直推”。
+ More无论真实社会或游戏空间,世界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重点就在括号里读《致命登入》
《致命登入》有相当篇幅的描写是以二十年前辉煌一时的MMORPG《仙境传说》为底(我是在吴晓乐的个人脸书页面得知),但实际一读,她将故事里MMORPG名称,取作《世界树》。世界树,多好的一个名字,如《阿凡达》纳美星人尾巴会与潘多拉星球的那棵大树连结,人人彼此心连心,而在吴晓乐的故事里,串起真实世界的虚拟世界,就是一棵树。《致命登入》吴晓乐出版日期:2021/12/31说来有点玄奇,约略两年前,我在我的个人专页写吴晓乐的前作《我们没有秘密》时,我自大地用宫部美幸来譬喻她写故事的方式:「宫部美幸之伟大,在于她总是能让读者看到她用小说在种下一片森林,一个人是一棵树,宫部美幸会用她所谓「写到流汗」的方式,去让读者看到每颗树上头的脉络及细节,《我们没有秘密》给了我类似的感觉」,隔了两年,再次拜读新作《致命登入》,这种感觉竟然加深了不少。也许只是一种直觉,吴晓乐书写故事的企图心,确实神似宫部美幸(包括此次融合奇幻元素写入「超能力」,联想到宫部美幸的《十字火焰》),但她并不是在写一个推理故事,只是揉合时下问题,伴随着她曾深爱过的《仙境传说》游戏经历,写成这个故事。虚实之间,《致命登入》以这棵「世界树」为中心,用紧凑写法将一片森林展开来,以便让我们在这片森林看见被她深藏在几棵关键树木的脉络──人性的恶意,以及善意。《致命登入》以「茧居族」切题,人生路上原本一路顺遂的主角陈信翰,在某个时机点,再也不踏出家门,因为他深藏一个绝对不可说的秘密。如同电影《神通鬼大》的米高福克斯,原来在一次生死交关,陈信翰得到能看见他人临死的前兆的超能力:只要他看到「黑影」紧紧跟随着那人,那人就注定会遭遇死劫。但在因果里,我们全是傀儡,陈信翰只是在他人死亡最后一刻之际,突然看得到操控线的人,他无能为力,只能关闭自己视野,关上自己的心门以及房门──吴晓乐的描写,绵密地织入陈信翰的无力感:她从陈信翰的「寻死」开始写起。当然,寻死未果,《致命登入》故事才有延续下去的推力,不过,在开头短短二十页的寻死路途,除了有功能上的作用(一是让读者看见他的郁闷,二是让读者知道陈信翰的超能力),也有让读者在故事开头看见主角陈信翰的个性:离家去死之际,深夜中打开铁门的声响总是特别大声,但纤细的陈信翰,知道自己内心依旧有眷恋,他在内心里自问,「难道我希望这声响能唤起谁来阻止自己吗?」,加深主角绝望感的同时,也让我们知道,其实他不想死。不想死,就是《致命登入》的核心。为了活下去,所以保守自己的秘密;为了活下去,所以让自己的精神放置虚拟世界;为了活下去,所以勇敢踏出那一步。《致命登入》说穿了,就是陈信翰踏出那一步的英雄旅程──即便过程自卑又笨拙,但是拥有踏出那步的勇气,比任何事还重要。不过,在英雄旅程之外,《致命登入》另一个重点,是恶名昭彰的PUA(Pick-Up Artist)。男性透过语言与肢体、表情等等心理暗示去吸引女性,在建立关系后,玩弄并羞辱女性情绪、怂恿对象自残,最可怕的是,这是一种形同「洗脑」、温水煮青蛙般的类催眠过程。情节紧凑的《致命登入》,陈信翰的英雄旅程,正是透过大量篇幅描写原本无能为力的陈信翰,如何拯救在《世界树》结识并与自己契合的女孩。吴晓乐在故事中后段甚至直接切换视角,让读者跟在「恶」的旁边,了解他们的心态──那是甚至到小说终局陈信翰也没能搜出的凶手视角──望见他们的心态,以及层层递进的「为恶」。关于欲望,关于操控,原来对他们而言,不只MMORPG《世界树》,真实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如何操控他人的终极游戏──原来生死常在一瞬间的无常真实世界,与可以隐去自己真实身份的虚拟游戏世界,没什么差别,善与恶,都在其中。吴晓乐的第三本小说,写进了MMORPG、茧居族、超能力、Manosphere与Red Pill(红药丸觉醒),隐隐碰触到社会结构问题,这本主角陈信翰的成长英雄旅程《致命登入》,成为一出拥有多方视角、情节紧凑的纸上连续剧。不过,屏除这些刺激过程,读《致命登入》时,其实,我想到的那些年玩MMORPG的经历。不像脸书仍需要透露一些个人讯息(尽管可以捏造),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们,在MMORPG这个本身就是一个大故事的游戏世界里,为了某个共同目标,计算机屏幕上组成团队去打怪、解任务、解副本。在游戏里那些不经意而构成的交际,无需面孔与肢体语言,只有文字言语,那样的「交心」究竟是真是假?这是我读《致命登入》最有感触的重点。在吴晓乐的几篇文章里,曾经读到《仙境传说》对她的影响,虽然我也曾经玩过《仙境传说》,但关于MMORPG的真假虚实,我有时会回想起自己那时玩得比较入迷的《石器时代》。那时《石器时代》的经营商华义公司,曾推出一款名为「来吉卡」的搜集卡,是结合实体商品与虚拟宝物的产品,像扑克牌般,共有52张,四种花色,集满ACE到J、Q、K花样,寄回公司,就能换一套游戏里难得的怪兽。那时与几位要好的国中同学一起合买搜集,最后独缺一张花样非常难得的来吉卡──而当时国中同学的某位网婆手上就有那张卡,因此他决定,首次不用屏幕交流,与她真实面对面,与她面交这张卡。最后发展如何,我已经忘了,但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集满成功的那套怪兽,最后在网络上用新台币五千元卖掉,以及,那位国中同学再也没有向我提起那位网婆的交际状况。在游戏世界里,那位我不曾见过真面目的「网婆」,他与她,好像再也没有连络,我始终也没有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是失望吗?还是不符期待?我们所有人都沉默。如今一想,也许在我们这段共有的MMORPG青春里,那样切开虚拟与真实的一次事件里,那也许某种惊人的冲击:超脱于文字与像素数组组合出来的脑部幻想,一次真实碰触得到、用耳朵实际听到、用眼睛实际看到的感官冲击。所以当我读到《致命登入》里那颗没有形体的「世界树」,确确实实地、不分善恶地,将所有人都拉扯连结在一起,那样的感受,让我感到特别熟悉。本文作者重点就在括号里关注粉专>>>https://www.facebook.com/akeyinbracket
+ More海平面上,赤脚攀爬玻璃阶梯 ──刘扬铭读《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
其貌不扬的少女,意外加入贵族学校,住进宿舍里“女神的房间”,一个举手投足都可能换来校园女王的肯定或霸凌,以致进退两难。纯真少女残酷物语里,平凡的女主角会像麻雀变公主幻化成女神,还是如辣妹过招终于能推翻女王暴政?《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结局两者皆非,先卖个关子,留待读者自己破梗。以下尽量从不剧透的角度,介绍这篇小说。《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小说设定带有反乌托邦的科幻:由于气候变迁导致海平面上升,家园惨遭淹没的气候难民,被政府安排前往安全的高地避难。气候风险由高至低,土地划分成红、黄、绿三区,红区即将淹没,黄区还有仅剩时间,而绿区安全无虞,三区界线森严,各色身分证明不得越界。得以居住在绿区,就读位于垂直农场大楼的顶尖学府,当然不是毫无条件──财富、美貌、健康、学业成绩,各项标准若都能合格,现在能成为好学生、以后会对社会有贡献、将来有机会孕育健康美好的下一代,那么,绿区为你存在。贫穷、丑陋、肥胖不运动、反应缓慢,拥有的只是年轻,那请到黄区吃苦;至于衰弱病痛、身体疲病的老人,就去红区等死吧。开场如此残忍,但现实生活何处不残忍?《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巫玠竺 著出版日期:2022/12/31少女算计的数字里,不断上升的海平面故事主角是两位少女,她们在即将被淹没的小岛上,因为“气候难民”保障名额被分配进入绿区垂直农场附属学校。学生额度有限,难民占去两个名额,意味在原本校生有两个人被踢出去,而来自其他各区的难民,也觊觎著踢走别人,让入校的机会属于自己。在这里,考试分数也影响到住宿空间的优劣,以及将被什么样的态度看待,两位主角一入校就不可能有任何馀裕,唯有逼自己融入完美监狱般的考核制度。两位少女曾经是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一位个性开朗成绩好还是运动健将;而另一位有点畏缩、学业普通,对身材和家庭背景感到自卑。但从她们被安排到不同宿舍时,关系的变质也不是不能想像的了。正如书中提到:“当两个少女亲密地成为‘我们’时,那是……最平衡的状态。她们眼中只有彼此,……不受其他人事物所干扰;……当三位少女成群结党时,事情就变得复杂。三是一个最容易让少女吃醋的数字,总是有那么一个多馀的、又不小心容易让人忽视的存在。三等于二加一,没人想当那个一,那个最容易被排挤的一,却往往有人会沦落成为那个一。”少女成长故事里,肯定有美丽又强大的反派角色(或者其实是正派呢?)在号称“女神的房间”里,住著君临垂直学校的少女,挺著持续锻炼的完美胴体、眼角眉梢能瞬间完成算计、无论学业成绩与人脉关系都牢牢掌握在手里。两位难民少女无论想加入或离开这个完美体系,都必须如履薄冰。而能够从个人的点、两人的线、到三人的面、甚至四人构成不停流动的立体关系,那些亲密与恐惧,也只有少女自己才能描写得宜。成熟大人与半熟青春“为什么你妈妈会比较偏爱你姐姐,而比较不喜欢你啊?”故事里也讨论女儿与母亲、少女与女人的关系,相爱相杀,怵目惊心。学校里,她们无时无刻都被排名,永远不了解自己需要什么;而回到家里,她们也努力辗碎彼此的自信,践踏对方之前,往往已先狠狠践踏过自己。外人怎么看,每个少女小团体都像邪教一般,“存在一套外人看不明白、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比如该怎么打扮、不能怎么说话、可以讲谁的坏话,不能讲谁的坏话……”。少女是未完成品,是成熟大人的拟态,她们永远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为何如此痛苦,等到能顺利解答之时,少女早已不再是少女了。太宰治在〈女生徒〉剖析少女的青春疼痛:“我们的痛苦其实谁也不懂。等将来长大,或许可以坦然追忆,对自己说声‘真可笑’,但在长大之前这段漫长的讨厌时期,到底该怎么生活?没人能告诉我。”以后回看,或许会认为当时自己很愚蠢,但那样的痛,又确实是存在的,像没有解药的传染病,只能自行愈合。问题是,也有人因此受了一辈子的伤,或根本失去了长大的机会。少女的成长过程,如同在海平面上赤脚攀爬玻璃阶梯,每一步施力的纤毫差距,都可能踏碎脚底的玻璃,大家都踩著溅血伤口继续前进,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被海浪吞噬殆尽。垂直农场学校只有向上竞争的空间,成绩、美貌、运动表现一旦落后,就等著被步步紧逼的海平面淹没。故事读到中途,读者肯定会察觉,不断向上竞争的社会,难道没有往水平方向挣脱、逃离体制的可能吗?作者当然也预期到,因此提出另一个疑问:尝试水平逃离,难道不是另一种危险吗?反过来看,你我的现实人生何尝不如此。《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也隐约讨论了男女关系与女女关系,模模糊糊的性启蒙出现在不同的角落,在几乎由女性构成的故事里,唯二出现的两位男性角色,被安排在什么样的位置、具备哪些功能、是否带来希望。把故事读完一次,做为第二轮的切入点,似乎带来另一种想像空间。温柔与邪恶,甜美与谎言巫玠竺在《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连载副标写道:“少女的勾心斗角,有时比海水还凶残”,让我想起凑佳苗的《少女》,好友之间因为“你有的我也要有”嫉妒与竞争逐渐失控,引发一场命案却比不上“你怎么会认为我跟你很好?”的小问题。也联想起神小风《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那些虚伪、可爱、霸凌、暗恋、犯贱的“日行小恶”;当然还有何贞仪《少女化》诗集里温暖却偶尔让人背后发寒的小情小爱──“我能说我们吗?能的话,我们可以成为一个整体吗?可以的话,你愿意让我主动使整体得到快乐吗?”“怕被看见/试图浇熄火/或是/掩住光/但从指缝间透出的明亮/尽是埋不住的谎”。身处永无机会真正了解少女的彼岸,能透过故事来想像少女世界确实是幸福的。谨以陈又津《少女忽必烈》的一句对白收尾:“请好好照顾对世界充满想像力的少女,别让她对现实失望。”
+ More不只是4K画质的MMORPG,这款游戏舔得到真实世界的苦味——龙猫大王评《致命登入》
玛莉弗拉纳根(Mary Flanagan) 2003 年在纽约亨特学院开办游戏工作室 Tiltfactor 时,像这样专注在游戏之于社会影响力的研究机构,在纽约还是新鲜事。弗拉纳根对于游戏的思维,有别于当代对游戏的狭隘概念。「对许多游戏玩家来说,游戏存在的意义就是娱乐、消磨时间、好玩就行。它们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活动、代表着休闲或分心——游戏提供给玩家一个『下班空间』,让他们自由地在奇幻剧情里、惊人的游戏特色里、还有许多奖励任务里徜徉漫游。」「但是,如果某些游戏能给予玩家更多呢?」《致命登入》吴晓乐出版日期:2021/12/31《致命登入》看来是吴晓乐精心设计的文字游戏,它介绍了一个以北欧神话为改编基底的大型在线多人 RPG 游戏《世界树》,游戏里头有阶级分明的公会、与需要动员公会之力才能取胜的「公会战」,令人想起《魔兽世界》里那些玩家必须夙兴夜寐练习的大型副本——你需要 40 位精英才能对付黑龙公主;游戏允许线下交易传奇道具,宛如《暗黑破坏神2》与《天堂》带动的「打宝经济」;《世界树》复刻着过去 20 年我们也经历过的 MMORPG 历史,但是,「如果某些游戏能给予玩家更多呢?」,《致命登入》不是普通的练等打宝拼首杀游戏小说,这里的游戏,需要付出性命才能登入。《世界树》能唤醒所有 MMORPG 玩家的共通记忆,这是吴晓乐描绘事物的功力,但游戏只是舞台,活跃在游戏里的玩家才是主角。在第二章正式介绍《世界树》之前,吴晓乐只花了不到三十页的第一章,介绍我们的鲁蛇英雄陈信瀚登场。原本年轻有为的他,遇上一桩死亡车祸,受到严重伤势的他幸存了下来,过去那个顺风顺水的「陈信瀚」却死了。他成为一个足不出户的家里蹲,日子久了,父母由担忧变为漠然、家族由关心转为幸灾乐祸。信瀚也曾想振作起来,但车祸后遗症却有如附骨之蛆令他持续萎靡——他自此看得见某些人身上散发的奇异「讯号」,这些讯号代表着对方命不久矣,而他成为了被迫注视死亡的死神。陈信瀚成了一场诡异游戏的单人玩家,他却没有选择注销的权利,他看得到亲朋好友身上的死兆,却无力挽回这些亲爱的生命逃出生天。这是一个原创的奇幻设定,不是每个玩家都能如数家珍的《魔兽世界》体验,但是,吴晓乐在极短的篇幅里,以明快的文字功力、与几乎称得上轻快的节奏,带领读者快速进入这个她架空幻想的奇幻世界。而更重要的是,妳看得出吴氏对笔下角色的热爱,那种情深意重落于笔尖,化为毫无批判的同情关怀。当足不出户的陈信瀚终于决定出门——找个不麻烦别人的地方了断余生,吴晓乐写他穿鞋的这个小动作,莫名令人心头一紧:「陈信瀚百感交集地穿上鞋子,很意外绷得不可思议,他会意过来,他发福了不少,脚底板理所当然地变宽了。」在线游戏世界的繁复风华容易写、线下鲁蛇的逃避日常在轻小说里也不罕见,但吴晓乐建构在 MMORPG 与奇幻架构上的《致命登入》,却充满着出人意外的大量真实性描写。在许多转生系轻小说里,游戏世界是另一个有别真实残酷世界的完美天堂,在那里有自动献身的准老婆们等你选妃、有实力坚强却不切实际的魔王等你征服。《致命登入》没有朝向意淫似的结局一路狂飙,相反地,它描写玩家们夙夜匪懈的上线准备:中午前起床先打打机械性的每日任务、傍晚不饿不困时再挑战高难度的大型任务。这些玩家日常,是我们在回味过去艾泽拉斯大陆或亚丁王国美好回忆时,也未必会想起的平凡小事。但这些却是我们曾经日复一日「操练」的「班表」,是这些付出让我们在那个世界里得以登峰造极,而吴晓乐让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平凡都回来了。这种写实笔法,才能真正体现每个曾经沉迷于在线游戏的玩家心声。进一步让困在龃龉僵局里的陈信瀚与父母,跳脱「不事生产的家里蹲不肖儿子」与「情绪勒索的霸权父母」刻板角色形象,还原这个遭逢巨变的三个家庭成员,在承担压力下自行寻求各自慰藉的努力姿态。陈信瀚试着透过打宝交易赚钱,证明自己并非不事生产;母亲放任儿子终日闭门不出,祈祷时间能疗愈儿子身上她无法触及的伤痛。《致命登入》似乎是一部剖析在线游戏与家里蹲现象的现代社会批判小说,但这些内容却仅仅是全书十一章的《致命登入》的前两章而已。在《世界树》里找到新日常的陈信瀚,意外陷入了一场黑暗的危机之中:他心仪的女性玩家,身上突然出现了象征命在旦夕的死兆;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正在操控着他身边的玩家好友们。这些前所未见的现实新困境,逼使陈信瀚必须「注销」他熟悉的在线世界,「登入」他刻意疏离的真实世界,重新进行一场全新的冒险。而现实与虚拟世界真的天差地远吗?在人人被手机、社群平台、ID 与图释围绕的数字世界,两者间的真实界线已经模糊难辨,无论在哪里,我们都需要谎言与疏离来保护自己,而现实仍然永远比 18 禁游戏都更为猎奇无情。你的孩子未必是你的孩子,让这些年轻孩子沉迷于电玩世界头也不回的元凶,也不是在线游戏。吴晓乐并无意让《致命登入》停留在唤起玩家美好回忆的台湾在线游戏史层次,也没有一厢情愿地站在道德高处批判游戏玩家的沉沦生态,更令人激赏的是,她勇敢地掀开那些正潜伏在现实/虚拟世界底层的黑暗面,直视那些以青春为粮的欲望怪物们。吴氏的轻盈笔法某些地方很有村上春树的精巧感,但是《致命登入》后半揭露恶势力的精准,更有村上《发条鸟年代记》里的沉重灰暗:《发条鸟年代记》里一事无成的冈田亨,意外发现失踪妻子身为社会精英的兄长「绵谷升」,可能是一切不幸的元凶。冈田无钱无势,却执着于找回失踪爱妻,即便已经是政坛新星的绵谷,以权势等各种手段相逼。等同于社会鲁蛇的冈田,却依旧毫不退缩,向着人生胜利组用力地挥下球棒……在《发条鸟年代记》里令人作呕的人生胜利组,在《致命登入》里也同样出现了。这些令人想起韩国N号房事件、或日本北九州岛监禁杀人事件幕后的人性操控者们,披着令人称羡的社会形象,无耻贪婪地剥削着弱势阶级,而《致命登入》同样勇敢地向他们挥出了反击的球棒。《致命登入》是一场「能给玩家更多」的游戏,最终淡化了游戏与奇幻的界线,还原出当代台湾的魔幻社会风景——你可能会在阅读过程中,不时「感应」到某些被影射的台湾社会事件与人物。更重要的是,吴晓乐的笔触,在娱乐性与批判勇气之间到达了完美平衡。让读者在迎接结局时能够得到满足与冲击。《致命登入》超过 15 万字的内容,显现了吴晓乐的野心与实力。也许我们可以借用游戏界的说法:《致命登入》可以算得上是今年的「3A级」娱乐大作。本文作者龙猫大王粉丝团「龙猫大王通信」主人。龙猫大王报导你从未在意(但很有趣)的小新闻、 报导已经过时(但很有趣)的昔日事物、 报导失败的、被嘲笑的、疯狂的、奇怪的人们。 报导日本偶像、好莱坞动作、飞车与劫盗电影、70~90年代物。时常遗忘经营十数年的部落格【新‧龙猫森林】,目前专心在粉丝页【龙猫大王通信】努力求生中。
+ More边陲下的失乐园,借把刀切出他们的未来
混杂多国文化,在中国的管辖范围之中,面积最小,人口密度却是最高的一级行政区,也是唯一允许合法经营赌场的——澳门,比起英国人殖民香港,葡萄牙人早在几百年前就落脚于此。这座最轻易被忽略的城市,它的历史演进与文化积累,像是凋零在海港与城市边陲间的明日黄花,不只旅人,就连在当地长大的澳门人,对自我的认识与认同也不足,因博彩业所带来的高人均收入,及街上林立的赌场酒店,除了这些比泥泞沼泽更难以摆脱的印象,澳门还有什么?小说背景设定在二〇〇八年,那一年金融海啸袭来,加上北京举办奥运比赛,两件皆是与世界有著强烈关联的大事,前者为全球经济带来剧烈的动荡,后者则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涌入参与的运动盛事,在世界的接缝之中,澳门究竟参与了多少,又扮演著什么样的角色?这个时期的高中生,多半是在九〇后出生的世代,他们眼所见、生活所感,就像一场从出生就被安排好的牌局戏码,作家试图藉以作品来提问——澳门的青年,是否真正握有过人生的选择权?《借刀杀人中学》杨铁铭著隐形的国境,遗落的符码二〇〇五年,澳门历史城区以半岛区域的建物与八个广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上,获二十一个成员国一致通过,成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录之中。如今,依照惯用的简称排序来看,无论是“中港台”、“台港澳”或“港澳”,有关艺文领域或是政治议题的讨论排行,澳门从来都不会是首位。对于从外地想要造访澳门的人来说,赌场、葡式蛋塔和大三巴,反倒是先行成为代表“澳门”的关键字标签。澳门,有其独特的历史。这与过去葡萄牙的航海事业,以及在当地进行的跨国贸易有关,否则它只不过是地理位置在南方的一座小渔村。曾经有段时间,它是中国国际航道的中心,并成为第一个中西合并的国际城市,也因此曾有过相当富裕的时期。从饮食、建筑到语言的多样性,象征有多元文化的介入与混合,异国的元素与色彩自然地融合在此,在刚柔和动静之间,更突显出澳门特有的生态广度。人们习惯从日常的风景中,拼凑出一个地方的风土,走进地狭人稠的“澳门”,在建筑墙面上可发现许多精致,带有阿拉伯风格的葡式磁砖,即使街名路牌上同时标示著中文和葡萄牙文,读来却是异常拗口,是因为以前并未考虑到中文用字与说话习惯,直接从葡萄牙文音译过来,哪怕只是一个路牌,其背后所承载的,都可能是超过百年的历史,古庙与教堂并列,高楼和赌场酒店林立,这些看似奇异的光景,正是这座城市的表与里。现实,是把残酷而锋利的刀偏重发展博彩和观光产业的后果是,加大了贫富与社会阶级的差距,包含资源的严重耗损及分配不均,犯罪率随之持续上升,然而治安败坏的问题,始终未能得到改善,政府曾允诺的公共住宅迟迟未能实现。潜藏在这些问题背后的,其实是一把名为“现实”的刀刃;小说中的这所中学,亦可视为是澳门社会的缩影,那些被揭露出来,隐匿在校园大门之内的种种丑陋弊端,只不过是被这把锋利的“现实”之刃剖开,暴露出它的最真实样貌而已。男生毕业后到赌场当荷官,女生则是被仲介援交。他们没有生涯规划的谘询,或是升学考试后选填志愿的条件,变异的校园成为进入社会暗流的培育中心,帮派组织的势力也在台面下隐隐涌动。随著情节的推进,十多年过去,学校附近重建后,场景之一的“喜记咖啡”,摇身一变转型成为网美打卡景点,而结束营业的士多店,也意味著底层阶级的困境。作者用夕阳和乌云来描绘顶上的天空,但对应的是天际线日渐被赌城建筑给吞噬的内在压迫。数年前,开设在澳门的星巴克和商务书店接连结束营业,讽刺的是,从二〇〇八年起实施的“现金分享计划”,至今从未停过,金额还连年增加。澳门常会被拿来跟邻近的香港做比较,同样在回归后设立成特别行政区,两地的经济结构与都市发展却有著天壤之别。上个世代的澳门人,还能说著葡萄牙语和英语,时至今日,大多是讲广东话,其次才是华语,受到香港影响的不只语言,还有影视剧、流行音乐和艺文,然澳门的文化输出,实际上是相当薄弱无力的。轮流借用那把刀,切出各自的未来或许就连作者自身都未曾意识到,倘若故事的舞台不是设定在澳门,而是亚洲其他城市,相形之下可能就会显得逊色不少。正因为澳门原有的美丽与哀愁,才能看见这些细微的变化。在回归之前出生的澳门人,不说葡语却拥有葡萄牙的国籍身分;澳门的街道建物,几乎是模仿葡萄牙的地景样貌,但属于澳门人的文化或未来,飘忽于日常消散于世代。若以影视剧作品去想像,可比拟为校园版的日剧《轮到你了》,小说中虽没有多重的谜团,却有残酷的狡诈用计;死去的尸体,也预告著每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下场,而他们的未来,甚至会断送于此。小说中的角色之一,张儒行的父亲因积欠赌债而轻生,而他却希望毕业后能到赌场担任荷官;私下从事援交,对生活毫无安全感的珮雯,她何尝不想要摆脱自己的宿命。从外校转来的学生杨思淮,他眼镜镜片上的反光,不也呼应著那把被车灯照亮的利刃,直落落地切进这所学校,然后挖出所有的幽暗与恶毒。无论是从天而降的闪电,或是那团不断扩大,质感滑顺的红色液体,带著复仇或自以为的正义感,是不足以改变这一切的。时光流转,人们为了生活,仍需穿梭在闪著霓虹灯的深夜澳门,节庆时施放的烟火绽放如昔,再次抬头,看见的是带有重量的乌云,还是湛蓝的天空,关于这个答案,依旧埋藏在这座失乐园的某一角落,等待下一个借刀之人,切出各自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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