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社長餐桌上的大事記】茄香肥腸煲——石木欽案：同燴一鍋的政商運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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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社長餐桌上的大事記】茄香肥腸煲——石木欽案：同燴一鍋的政商運作關係
文｜裴偉 2022-09-07

石木欽案及銀行員之死事件，是我國史上涉入官員最多、事件延燒最久的司法醜聞。《鏡週刊》從二○一九年九月至二○二一年六月，陸續以九篇紙本、七則影音及逾百則網路新聞，獨家揭發司法官、監委成為富商翁茂鍾司法門神的事件。翁茂鍾涉及的炒股等案在這些司法官員的協助與包庇下不但過關，公司欠巴黎銀行的三億元也獲判免還，還導致依法追債的銀行員諸慶恩遭判有罪冤死，翁茂鍾再以司法追殺諸慶恩妻子與稚女的司法黑幕。

二○一六年《鏡週刊》創刊之初，調查組副總編輯吳明儀接獲訊息，檢調正在偵辦一起重大司法風紀案，因事涉極高層司法官，相關單位保密到家。吳明儀帶著調查組記者劉志原、林俊宏展開多方調查蒐證。二○一九年九月十一日，公懲會委員長石木欽突然請辭，一名熟知翁茂鍾這十多年來如何穿梭在司法圈的人士，與《鏡週刊》聯繫，吳明儀派林俊宏和該人士見面。原本約在台北火車站二樓一家咖啡廳，就在見面前的半小時，該名人士突然又透過中間人聯繫，將碰面地點臨時改在市民大道地下停車場，並要求記者提供車號與車型。林俊宏驅車抵達時，對方已在停車場等候並揮手示意，要求林停好車後，下車到他的車內詳談，並在車上出示相關文件，逐一闡述翁茂鍾在司法圈綿密的人脈及惡形惡狀。石木欽突然請辭的原因於焉浮現。

吳明儀見時機成熟，九月十三日先要劉志原以網路新聞，獨家揭露石木欽涉當富商翁茂鍾法律顧問遭查辦，九月十七日司法院召開人事審議委員會，要討論如何議處石木欽的這則重要新聞。石木欽雖非名人，但他在司法界地位崇高，朋友門生遍布法界，勢力龐大。也因此，劉志原在發稿之前，與吳明儀找我和廖志成總編輯，要了解週刊對報導的態度。我了解案情後明確地告訴吳明儀和劉志原，如此嚴重的司法風紀案件，只要查證清楚，當然要報，而且要做大。因為司法院的審議會議是週二，我們特別提前，在網路將原本在週三出刊的紙本內容先行刊出。這則新聞除引發極大震撼外，壓力也排山倒海而來。

《鏡週刊》獨家掀開了石木欽擔任法官、庭長、到院長期間，涉及充當佳和集團翁茂鍾法律顧問近二十年，內線向翁買股票大賺逾五千萬元。除在承審翁案時未迴避，還拉攏最高法院大法庭審判長洪昌宏、刑一庭長花滿堂等資深司法官與翁飲宴交往，組團打小白球。《鏡週刊》報導中提及的石木欽、花滿堂及洪昌宏都是輩分極高的司法官，現任司法官中不少人受他們提拔。出刊後，政界朋友關心我，說雜誌官司那麼多，你不怕得罪司法界？我說：「記者好不容易追到的好新聞，非報不可啊。得不得罪司法界、以後會不會被追殺，都不是我的考慮。」

報導後，劉志原也告訴我，司法界不少人提醒他要小心自己安全，工作可能不保；當然也有不少人指責劉志原及林俊宏惡意抹黑這些德高望眾的司法大前輩。

《鏡週刊》二○一九年九月刊出第一篇報導後，我與劉志原、林俊宏即遭石木欽提告求償一千萬元。石木欽的提告產生寒蟬效應，媒體同業多僅著墨於《鏡週刊》挨告，還有媒體以特稿指此案是司法人事鬥爭，也暗指是因石木欽審理管中閔案判太輕，得罪當道。我看了這篇特稿，想起管中閔案。當時公懲會還沒改制成懲戒法院，通常不開庭，但石木欽審管中閔案開了二次庭，我因為在《壹週刊》社長任內邀請管中閔寫不具名財經社論，而被傳喚作證。印象中，石木欽問案聲音很小，喜怒不上臉，你不容易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問我問題，對媒體的運作細節尤其有興趣，問得非常仔細。不過，這個庭開的時候，我們還沒出他的報導。

石木欽二○一九年九月請辭後，自請移送監察院，當時即有資深司法官告訴劉志原，石木欽一定能在監察院過關，所有資料都不會公開，《鏡週刊》一千萬官司會很難打。結果，二○二○年六月，監院竟然真以七比四否決彈劾石木欽案，直到同年八月，陳菊上任監察院長，監委王美玉決定再提案彈劾，才以十二比○全票通過彈劾。此時，劉志原接獲訊息，指監院內部有人護航石木欽，吳明儀與林俊宏及劉志原持續調查，蒐集及比對二十七本筆記本資料，討論比對後，發現監委方萬富在擔任台南地檢署檢察長時，即曾處理過翁茂鍾案，也與翁吃喝飲宴、收襯衫及向翁買股票。

二○二○年九月九日，《鏡週刊》以封面報導，進一步揭露石木欽與方萬富及前海巡署長王崇儀及警界高層的共犯結構，並首次揭露巴黎銀行經理諸慶恩一家的悲慘故事，亦即銀行員之冤死案。還原二○○三年依法向翁茂鍾追債三億元的巴黎銀行經理諸慶恩不僅追債失敗，還遭判有罪逼死，且他遺孀及二位年幼女兒更遭富商翁茂鍾以司法追殺求償五億元的歷程。同篇揭露方萬富等監察委員、高階警官與司法官涉及護航包庇。他們向翁內線買股票大賺後，不僅翁獲免入獄、公司免賠償巴黎銀行債務，前年還差點讓石木欽免於被彈劾。

至此，輿論風向才轉變。第二篇報導刊出當天下午，監院開記者會，公布石木欽案相關調查報告，當天監委王美玉說，石木欽案是因媒體報導才得以被發現。監委蔡崇義則說，調查初期極難取得資料，曾向司法院說不如送一本《鏡週刊》到監察院還比較清楚。

石木欽向《鏡週刊》求償一千萬官司仍卡在一審。開了三次庭後，法官竟然申請調職，換新法官後，程序從頭再來。劉志原以前在其他媒體任職，知道其他媒體對官司的一向保留態度，竟然擔心自己工作真的會不保。他有一次不經意問我：「石木欽案要繼續寫嗎？」我反問劉志原：「為什麼不寫？」劉志原說：「因為害社長被告一千萬。」我聽出他的擔心，對他說：「官司無所謂，好好打就好。你要持續調查蒐證，取得更多資料。」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監察院巡察行政院，監委王美玉引用《鏡週刊》報導，並擷取《鏡週刊》影音三分鐘為簡報，法務部長蔡清祥當場不齒石木欽等人行為，行政院長蘇貞昌更宣示徹查到底。新聞轉熱了。《鏡週刊》二○二一年一月六日出了第三篇重磅報導：獨家刊出翁茂鍾二十七本筆記本記載涉向翁茂鍾買股、收襯衫及補品的司法警調高官逾二百人。翁還設喬事中心，替法官服役的兒子調單位、安排子女讀明星學校，及替官司纏身的好友安排私下面見承審法官等。至此輿論大嘩，其他媒體及政論節目開始跟進並廣泛報導討論，司法院與法務部原本有意放過收襯衫的司法官，經《鏡週刊》報導襯衫事件，二單位一面緊急擴大調查並修改調查報告；另一面，司法院竟以調閱司法院內監視器等方式，調查劉志原行蹤，要查《鏡週刊》消息來源。

就在《鏡週刊》持續調查報導此案一年又五個月後，二○二一年一月十八日法務部長蔡清祥召開記者會宣布，全案分四區塊重啟調查，司法院長許宗力也以公開信宣示清查。二○二一年三月四日，最高法院院長吳燦為眾多高階法官涉案公開道歉。二○二一年三月十五日高等檢察署亦公開認錯，坦承諸慶恩案是冤案，向法院聲請再審，試圖為他平反。四月二日翁茂鍾因獲護航免坐牢案，遭台南地院裁定羈押禁見，全案起訴後，翁認罪遭判刑。二○二一年四月司法院與法務部公布司法官議處名單，司法最高層級首長之一的石木欽已遭監察院彈劾並移送懲戒法院，優遇大法官蔡清遊、前最高行政法院院長林奇福遭議處並追回司法獎章。最高行政法院發言人鄭小康、前嘉義地檢署檢察長羅榮乾等四十餘司法官因涉收襯衫等不當行為遭懲戒，懲戒法院法官洪佳濱等五高官則緊急退休，羅榮乾等六位司法官也在二○二二年遭監院彈劾。二○二二年二月二日，《鏡週刊》出第四篇紙本報導，再追出翁茂鍾送前參謀總長湯曜明、前國防部長陳肇敏等高階將領襯衫、飲宴及打球後，取得軍方制服及防彈頭盔等二億餘元軍備標案，監察院、行政院及司法院再對此展開調查。

諸慶恩妻女痛失至親及遭司法追殺，經此磨難後低調生活十餘年。週刊記者持續與諸家聯絡，取得相關資料，就在二○二一年全案重啟調查後，《鏡週刊》於同年三月，由林俊宏獨家報導諸太太在先生過世後的追思手札，六月報導諸太太寫給法官的信，字字血淚詳述當年丈夫過世對諸家重創之心路歷程。無奈再審案因《刑事訴訟法》現行規定不利已過世被告，二○二一年五月間裁定不准再審。對此，檢察官已抗告至最高法院，在今年三月駁回抗告確定，新任檢察總長邢泰釗是否另提非常上訴，備受外界矚目。民間司改會則有意促請司法院修法補漏，另外，司法院與法務部亦宣示將啟動清明專案防範及善後。

回想二○一九年報導本案之初，《鏡週刊》面對相關單位的壓力及石木欽的提告求償。翁茂鍾去年遭收押前一週，還在報紙頭版刊登廣告及接受媒體專訪反擊。但《鏡週刊》仍鍥而不捨持續調查報導，以九篇紙本、七則影音及逾一百則網路新聞重敲司法界，終於促使相關機關不得不積極面對，涉案者一一現形遭法辦，冤死的銀行員諸慶恩也得以獲啟動平反程序。

二○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鏡週刊》「石木欽案及銀行員之死事件調查報導」，獲卓越新聞獎不分媒體類別「調查報導獎」。劉志原代表上台受獎時表示：「這個新聞寫的共犯結構很多人知道，且持續了二十多年，但有的人看到後默默走開，有的人則選擇加入他們，形成互利共生的集團。《鏡週刊》看到這個案子，我們沒有默默走開，也沒有加入他們，我們把它寫出來。過程中我們受到很多壓力，那麼多的壓力，為什麼我們要寫？因為我們是記者！而且不只是《鏡週刊》，還包括在新聞工作上非常認真的同業們，我們一定會把它寫出來，因為我們是記者。」

我當天看著頒獎轉播，不覺落淚，因為我看到了媒體的價值與力量。

我今天細述了石木欽案事件簿，因為太複雜，決定做一道簡單的菜。這道菜是從名店三分俗氣學來的。

以前每次吃三分俗氣都會點茄香肥腸煲，當時就很佩服把這兩個食材放在一起的創意。肥腸軟香紫茄糯綿，就連不愛吃茄子的人應該也很難不喜歡。我問了三分俗氣曹一老闆，他說，茄香肥腸的大腸是先滷好的，將滷過的大腸切片，與過油炸過的茄子快炒入砂鍋同燴，即成茄香肥腸煲。

為了貫徹簡單做菜的要求，我用大同電鍋滷肥腸，內鍋簡單只用醬油、米酒、八角及冰糖；外鍋二杯水。開關跳起燜一下，取出切大片，這是半成品。另熱油鍋，將滾刀塊的茄子入油炸出鮮豔的紫色，撈起，準備炒菜。您平常如何炒茄子，現在就如何做。大火炒香蔥段及蒜瓣，喜辣可加，不加亦可。將茄子及大肥腸放入，加冰糖、醬油膏熱炒，加水或米酒後倒入砂鍋煲出鮮味收汁，起鍋前加上一大把九層塔，這就是百吃不膩的茄香肥腸煲。

我講石木欽翁茂鍾新聞用茄香肥腸煲來搭配，並非指涉腦滿腸肥的政商關係。而是寫著寫著就想到肥腸煲。茄子要先炸，肥腸要先滷，然後才同燴一鍋。這彷彿此案的政商關係運作，先飲宴、送襯衫、組隊打小白球。然後是內線買股票、設喬事中心。接著收網，讓官司過關，甚至追殺擋路的銀行員……啊！這樣說，菜會不會不好吃了？非菜之罪，這肥腸煲是好吃的，你看得出來，我一次做一大鍋。因為，冷了當零嘴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