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讀者
【書評】在法律無法伸張下,真相的重現 —譚劍評《乩童警探》
文|譚劍
2020-04-30
我讀畢《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時很滿足,但也很疑惑,為什麼這本富道地台灣風味的犯罪小說要找我這個香港人寫推薦文?
我閱讀台灣的推理和犯罪小說多年,這些揭露社會陰暗的人性故事比旅遊書讓我更瞭解台灣。雖然和香港同樣是華人社會,同樣用繁體字,同樣曾經是殖民地,但在歷史上走過的路拐過的彎碰過的壁完全不同,台灣社會總讓我在熟悉中見陌生,在陌生中見新奇,就像日治的遺風和 「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 的民間信仰在生活裡無處不在的影響力。幾年前我在台北住了大半年親身經歷過後,更覺得台港兩地幾乎在生活的每一環都是差異來得比相同多,就像香港在農曆七月十四日過盂蘭節,台灣是在七月十五日過中元節,但這差異並不只限於日期,還有整套儀式。香港人不會在辦公大樓地面(香港的地面等於台灣的一樓)放置一張張鋪滿祭品招呼「好兄弟」(這說法香港沒有)的桌子,而香港人在街上燒街衣和紙錢的盛況則是台灣人望塵莫及。
由於司法制度不同,兩地差異在犯罪小說上就更明顯。台灣經歷過戒嚴時期和白色恐怖,其後的解嚴、「萬年國代」結束、民主選舉、政黨輪替和轉型正義等,加上廢死、媒體亂象和黑金政治等在地議題,使台灣犯罪小說愈來愈展現出跟歐美和日本推理截然不同的風景來。
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張國立 著
《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自不例外。除了書裡的乩童和死刑為香港所無,這部長篇小說最具台灣特質的一點,是雖然不管書名或文案都沒有提及,但在書裡反覆出現的「林宅命案」(4次)、「三口命案 」(7次)或「林宅血案」(6次),甚至更露骨的「謀殺林家老小三口人 」(1次)、「林宅確定是密室 」(1次)等字眼都無法讓人忘記真實發生在1980年2月28日的「林宅血案」。臺灣省議會議員林義雄的母親和雙胞胎女兒遭闖入林宅的歹徒刺殺慘死。案件裡涉及三條人命,被執法當局嚴密監控的林宅也形同密室。現實和虛構在此交會,但其後的發展各有不同。在現實那樁整整四十年前發生的案件裡,凶手居然來去自如逗留長達80分鐘,匪夷所思到極點,和「劉邦友公館血案」及「陳文成命案」等至今仍是懸而未破的重大懸案。
小說裡的「林宅血案」乍看和真實的「林宅血案」無關,但張國立在上一本書《炒飯狙擊手》要說的就是另一起懸案「拉法葉軍購案」(又稱「尹清楓命案」,1993)。台灣軍方向法國購買拉法葉軍艦,參與採購的上校尹清楓被發現屍沉海底。案件愈查愈黑,結果台灣及法國兩國一共至少十四人死於非命。在《炒飯狙擊手》裡,涉案的是軍方內部的幫派組織。這一點並不完全虛構,張國立當年就採訪過尹清楓命案,甚至見過青幫老爺子。他在《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提及「林宅血案」,是否把他的想法偷渡在裡面?我這香港人無法判斷,不過,倒提供另一個角度給大家參考:這故事真正要說的並不是台灣史上任何一起懸案,而是「翻案」這件事。這個翻案並不限於法律層面上的重新審理,也包括在法律無法伸張下,真相的重現。
台灣有起大冤案「江國慶案」(1996年)。生於1975年雙十節的江國慶被指於1996年在軍營區內姦殺五歲幼女,在軍方嚴刑逼供下認罪,最後在1997年21歲遭槍決。案件直到2011年才翻案,凶手另有其人但至今仍未落網。唯一確定的是江國慶根本無辜,但性命已無法挽回,國家不只對家屬付出 巨額補償(用國人的錢),還要揹上官官相護的惡名。
在《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第一部裡死刑犯朱俊仁被槍決後死不去的情節,在時序上其實是故事繞了一大圈後才發生。起點是由曾為乩童、外號「小蟲 」的警官羅蟄參與調查一起豪門命案開始。上市公司董事長林添財連同自己父親和兒子三個人在一晚內心肌梗塞身亡(後來確定是遭毒殺)。地點在「林家四層樓,我們視為大棟的密室」(警方說)裡。四個嫌疑人分別是: 1. 家中居住的印尼幫傭。除非像電影《鋒迴路轉》(Knives Out)那樣的案件,否則可以排除嫌疑。 2. 遭林添財家暴的太太林吳瓊芬,也是身材豐滿風韻獨存的美魔女,時時在有意無意間色誘小蟲。 3. 被林添財侵犯的繼女林家珍,也是林吳瓊芬的親生女兒。她剃了光頭被偵訊時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甚至很帶嗆的說話方式,散發濃烈怪咖味。 4. 林添財旗下生化公司的研究員朱俊仁,懂得下毒,雖然沒有動機,但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會被被槍決也死不去。
比起張國立前作《廢業偵探》裡嘴賤的馬羅,這回的主角小蟲是被長官用粗言穢語罵到狗血淋頭的「兩線三星的台北市刑大警官」,他讓我想起《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裡的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雖然在江湖打滾多時但仍然不上道也不夠老練,所以打嘴炮和大開黃腔的責任統統落在圍繞他的同僚身上。故事主戲就是看在女人面前尤其弱勢的小蟲和兩位行事作風各走極端的母女周旋週璇,怎樣被她們耍得團團轉並從中找出真相。即使小蟲是主角,但林家珍更像本書的靈魂人物。她說話沒遮攔,和小蟲的正經八百形成強烈對比。他們之間互動方式的變化,從頭到尾牽動我們的情緒。
如果朱俊仁被成功送上西天,案件就可以結束,可是他從鬼門關回來。倖存者不但不保持沉默,而且採取難以預料的行動。這是個愛到極致的故事,也是個恨到極致的故事,令我們對真相愛恨交纏。直視真相比找出真相困難,也需要更大勇氣。即使找出真相並不等於翻案,也不會動搖國本,但足以一個人的世界全面崩潰,把他從天堂摔落地獄,就像在老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裡,Neo寧願放棄代表美麗監獄的藍色藥丸而選擇紅色藥丸,回到殘酷的真實世界。小說刻意營造的輕鬆氣氛令真相顯得格外沉重,也令人掩卷再三。
曾任程式設計、系統分析、項目管理等工作。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國際會員。著有科幻小說《人形軟體》和《黑夜旋律》及以台南為背景的奇幻偵探《貓語人》系列。好奇如鯊魚。喜歡旅行、動物和大自然。與家人和一隻愛撒嬌的狗住在西太平洋一個小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