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者一無所獲——林慶祥談新小說《焰口》
文|翟翱 攝影|林煒凱
2020-04-07
林慶祥的《刑警教父》是鏡文學第一部售出影視版權的作品。買方原子映像拍過《血觀音》,當時監製在臉書上看到《刑警教父》專訪,連夜上鏡文學平台把小說讀完,還表示過去一直想拍真實的台灣警察與黑道故事,編劇卻總是寫不出來。
看似走運,其實在此之前林慶祥懷抱文學夢投稿卻處處碰壁,本來想自己花二十萬印書分送親友,了卻此生夢想,怎知一出書就售出影視版權,激勵他立刻著手寫下一本《焰口》。
《刑警教父》裡,林慶祥用記者之筆寫活了江湖中人捉對廝殺,殺到見骨,身不由己,《焰口》則病理切片式的帶讀者重歷八九零年代台灣——噴發的年代,金錢,權力,欲望,像油井的火,燃起黑色的煙。
採訪時正逢疫情,沿街冷清,與《焰口》寫的井噴年代大相徑庭。《焰口》描述台中刑警隊組長孫啟賢搭上道上角頭李金生,本該如貓捉老鼠的警察與黑道變成患難兄弟,兩人聯手竟也步步高升。然而隨李金生當選議員,微妙的制衡關係失衡,這時是老鼠反咬,還是做貓的恢復本色之時?
側記燃燒的年代
《焰口》寫警察與黑道作伙,是當時台灣獨有的現象,也側寫了那個時代。林慶祥經歷過那個年代,不過已是「北風北」要結束時。「台灣八九零年是華人世界第一次經歷繁榮,像集體吸了興奮劑。很多人都懷念那時候,卻忘了那不是常態,而是台灣經歷那麼多年壓抑——無論政治還是社會經濟——才有的一次性爆發。」
書名《焰口》用佛經裡餓鬼貪心不足,入口終成火團,因此永無飽足的典故,指的便是那個年代,「嘴巴燒起來也要吃,整個八九零年像大型祭典,餓鬼出籠,人人是餓鬼,也是祭品。」問題是,你是吃的一方,還是被吃的?那也是浮沉的年代,有人往上爬就有人跌下,更多的是不滿足的人,錢財來了又去。林慶祥形容,「真的是興奮劑,因為來得快去得也快。」
那時他剛當記者跑警察線,常常聽老警察帶怨嘆又緬懷的口吻說:「啊,你是沒遇到,當時我們一個月賺多少錢,那時候哪有在靠薪水過日子的,喝一攤就花去半個月薪水。」「當時我們攏嘛先衝再說,搜索票?哈哈!我抽屜十幾張,全部檢察官蓋好印章,隨時可以填上日期。」那是警察跟黑道比黑,也是黑道漂白,黑金政治竄起之時。林慶祥說,現在台灣政治很多病徵都可在那時找到源頭。
一談到警察,林慶祥便有很多小故事,比如有一次記者室打掃,原是警察辦公室的記者室天花板掉出一包毒品,「你以為是誰的?當然是警察的。但藏來不是自己用,是拿來當誘餌,給那些毒蟲線民,讓他們出賣別人。警察要養毒蟲,死薪水哪夠?只好搜查毒品時暗藏幾包。」
或是當年南下支援的維安特警不大會執法,常常任務結束後讓老巡佐帶著跑去酒店尋歡,喝一喝一把MP5衝鋒槍掉下來,旁人也只淡定的說:「大欸,東西掉了。」在酒店馬桶撿到槍,也時有所聞。
這些事聽來荒唐,林慶祥則不斷提醒,「要回到那個年代看。」就像小說主角孫啟賢,「你說他是壞警察嗎?不是,他就是那個時候警察的樣子,只是比較敢。現在的好警察,放到那年代也是那樣。」若說《刑警教父》告訴我們沒有非黑即白,《焰口》則道破背後原因,「誰不想當好人,都是被逼到了才當禽獸。」於是我們看著孫啟賢一步步走入灰色地帶,林慶祥說,「不是他想要,而是拒絕不了。」
▲繼《刑警教父》後,林慶祥《焰口》再度以警察為主角,問他還會繼續寫警察嗎?林慶祥說寫到第三本就差不多了,「警察很多值得寫,但不值得寫一輩子。」(圖/鏡文學)
寫人物避免影射
小說主角孫啟賢有個設定——警大四十五期畢業。林慶祥說他有去查當年台中警界沒有四十五期畢業的刑事組長。現今警政署署長陳家欽跟新北市長侯友宜都是四十五期畢業的,是怕有人對號入座嗎?林慶祥說,也不是,只怕小說變成現實的改寫,藝術剪裁不好。但是否也暗示前面所說的,「好警察」在那個年代就是那樣子?
至於李金生,林慶祥說這人物融合很多由黑漂白的政治人物,又不像鄭太吉、粘仲仁這些人,「我不想影射人,就要想出他的特色——奸詐,而且容易得意忘形。」於是我們看到李金生成為議員,幫國民黨在市議會「打天下」,有權有錢,最後還是落馬被整肅。然而李金生的下場,不是正義使然,「我沒想要告訴讀者什麼是正義。」林慶祥說。
《焰口》如果讀來令人喪氣,一方面或因如此,另一方面也因為它暗示在那個時代,我們都只能成為灰色的人。小說後半,貓捉老鼠遊戲即將結束,回首兄弟情誼,敢衝敢拚的警察與八面玲瓏的角頭,也有相對無言的時刻。林慶祥說,海明威有本小說叫《勝利者一無所獲》,《焰口》就是如此,「好像做了很多選擇,但其實都不是自己的選擇。」
相較於《刑警教父》是林慶祥把十多年記者經歷發為小說,反映跑警察線所見所聞,《焰口》則是想像加工居多。林慶祥說很多內容都是約老警察好友,喝幾杯問到的,「寫《刑警教父》沒有大綱,且戰且走,所以寫得很痛苦,寫《焰口》之前便有前半大綱,腦中構思的會比在寫的多一兩步。」
與警察相混多年,林慶祥看起來海派,隨便一掐就是有頭有尾的地方警察故事。其實他大學就得過文學獎,退伍後在《台灣日報》當記者十多年,一度轉任高雄新聞局機要秘書,2011年才回歸媒體圈,幾經輾轉,後到鏡週刊社會組擔任資深記者。
既有文學夢,又是現役記者,怎樣邊跑新聞邊寫作?林慶祥說他以十天為單位,每十天寫五千字,就這樣花了一年寫了二十萬字。「現在有即時新聞,還要弄影音,工作量越來越大,找時間寫東西很難。」不過也是有從酒店回來,突然文思泉湧時,「酒沒喝幾口,小說倒是想到很多,」林慶祥曾從兩點寫到早上七點,寫了五千多字。
在新聞看似貶值的今天,問他寫小說還是寫報導有成就感?林慶祥沒有猶豫太久說,「兩個都有,前提是那個報導是你想做的。」只是寫報導要動起來追,還可能跟丟或沒下文,不像小說,想寫的永遠在腦中。
▲採訪前,林慶祥說,「有點不大習慣,以前都躲在攝影師後面,自己是採訪者。」我好奇他認識警察這麼深,還愛看警匪片嗎?他神色一亮道,「愛看啊!」儘管很多都拍得不到位。他自己最推荐鄭文堂的《眼淚》跟《菜鳥》,直說是他看過描寫最深刻的台灣警察電影。(圖/鏡文學)
經整肅才能清明
從《刑警教父》到《焰口》,黑白兩道一樣黑,不過林慶祥卻在序中引用2017年台灣民意基金會「台灣人對政府官員的感覺」全國民調,其中對警察好感度高達百分之七十四,是所有政府官員裡好感最高的。
林慶祥說道理很簡單,因為只有警界經過一次次清洗淘汰。1996年台北警界爆發「周人蔘案」,眾多高階警官被辦;此前台中發生同樣是電玩弊案的第四第五分局案,八十多名員警遭起訴;2001年高雄「儂儂案」多達三十四名警察、官員涉包庇色情遭起訴判刑;2010年翁奇楠命案暴露台中警紀問題。此外,刑事訴訟法修改,改為「改良式當事人進行主義」,警察得出庭作證,也讓警察辦法手法「不得不」清明。
因此,林慶祥說,「當檢察官、法官與調查局被整理一輪,這國家才能真正行政中立。」至於什麼時候才能發生?「再政黨輪替兩次,互相清洗之後。因為很多我們看到的政治進步其實來自權力的恐怖平衡。」一如《焰口》揭示的,正義並不存在,它只是需求。如何達到?各憑本事。
跑警察線那麼多年,是不是改變了他對正義的想法?「我看見底層結構的因素,很多時候人不是壞,是窮。」這結構不只是犯罪人口,也包括警察。我想起著名警察小說家麥伊・荷瓦兒、培爾・法勒寫的《大笑的警察》稱「警察是一種必要之惡。」
小說透過一位清白的警察說道:「每個人,就連職業犯罪都知道,他們可能突然陷入只有警方能幫上忙的情況之中。當夜賊半夜醒來,聽見地下室有怪聲音的時候,他該怎麼辦?當然是打電話叫警察,但只有這種情況不出現,大部分人在警方干擾他們的生活、讓他們不安的時候,都會有恐懼或輕蔑的反應。」
當他的同仁說:「如果我們覺得自己是必要之惡,那不就完了?」清白的警察回道:「這個問題的關鍵是一種自相矛盾的事實。做警察的人需要頂尖的智慧和出眾的心理、生理及道德品質;然而實際上,這個職業完全無法吸引擁有以上條件的人。」
所以許多時候警察不是染黑,只是回到了他最初的樣子,是怎樣條件的人。林慶祥說,「好警察只是心有忌憚。」寫在1968年的《大笑的警察》於是有了來自林慶祥的呵呵笑聲回音。《焰口》寫一個島嶼的年代,餓的祭典,飽嘗了一切的食傷。輸家一無所有,贏的人卻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