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动物园—— 专访浮果《老鼠发电厂》-鏡文學

人间动物园—— 专访浮果《老鼠发电厂》
文|翟翱 2020-09-22


三十多岁的浮果自言是一个内向的人,“从小到大,我都是班上最安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人。”与此同时,他写小说,经营个人文字平台《浮果志》,最久的文章可上溯至2007年。他的脸书贴文则活泼得很,有插画、摄影,包括自画像与自拍照。现实之外,浮果绝不内向。


线上与线下的浮果看似矛盾,我却以为不是对世间有著由衷的好奇,写不出《除念师阿平》、《八爷》、《老鼠发电厂》等探问人情的作品。尤其新作《老鼠发电厂》,写一个善于隐藏自我的偷窃狂,不光是物质上的偷,连他人的幸福都想窃取,无道德如同“没有一只老鼠会为了咬坏电线而懊恼”。


声音流泻小说世界


浮果的笔名来自读书时代常去的甜点店“Flügel”,“这个字在德文里是‘翅膀’的意思,不过现在搜寻‘浮果’只会出现福建泉州的炸粿别名。”大学及研究所读图书资讯,在市立图书馆工作已九年。


他通常下班后吃饱饭开始写,规定自己每天写两千字,“其实是签了镜文学的作者约才培养的,以前我是三天晒网两天捕鱼。固定写,灵感来得比较快,也比较容易进入状态。”


浮果写作有个神秘习惯:靠听音乐进入写作世界,而且视作品搭配不同的音乐。“《老鼠发电厂》的主角喜欢听爵士,写这本时我狂听爵士乐,因为我觉得听爵士的人多半喜欢跟人分享,却往往很难找到理解他的人,这也符合主角的设定。写第一本完结的长篇《八爷》,听坂本龙一的音乐;写《恒河沙等身布施》听金刚经;写《动物侦探》听白噪音。因为系列作《除念师阿平》很贴近生活,写作时我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声音带自己走。”


浮果之前在服务视障朋友的启明分馆任职六年,需要模拟练习视障者的导览服务,或接受黑暗视觉体验,“大概也因为这样,才让我本来就很敏锐的听觉,更有感受力。”


谈到图书馆工作,浮果说,“你们是不是以为在图书馆工作很浪漫,可以整天看书?其实我们能碰到书的时间只有书还回上架时。”尽管身在书堆,忙的都是人的问题。他的工作单位是“参考谘询服务”,业务包括回复索资,民众陈情,以及各式阅览规定有写,人们却懒得读的疑问事项,“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情绪抽离。”


努力遮掩鼠色的心


我想到《老鼠发电厂》主角“俊宏”。他自小情感破碎,对人际关系不抱期待,


从自己的三叔那练就偷儿本事,开启无尽的偷窃欲望。长大后,他戴上平凡人的面具,安分成家,做著不上不下的工作,借此遮掩鼠色的心,直到不小心摸走黑帮老大的东西,卷入地下交易与黑白两道。于是,他一面小心翼翼的犯罪,一面悉心维护正常生活。到头来,两者竟如此相似。


浮果称《老鼠发电厂》是本人物志,不止有主角故事,众多配角乃至反派都在其中活出了声色,“这本小说的起点是,想写一个停不下来作恶取悦自己的人,同时,你又无法讨厌他。”浮果把主角俊宏写得像混世魔王,一路过关斩将,只是无关正义,为的是饱足快乐的欲望。


“写小说时,我重看日剧《四重奏》,当剧中揭露有人是偷了别人的身分存活,我们才知道她堪的过去。这让我想,‘偷’这件事竟可以让一个人活著。加上看到国中小学校长收午餐厂商回扣的新闻,便想把这个公共议题跟小偷结合。此外,我看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里头有个大魔王叫吉良吉影,让我也想写一个从头到尾都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角色。”


因此,《老鼠发电厂》不光是坏人的故事,还有坏人的辩证——小偷与大盗,为一己快乐而犯罪与破坏公共利益者,能否放在天秤上衡量?不过浮果没放过让读者思考的机会,到最后我们才知道主角的对手也有其曲折来历,“我希望读者也能同情他。”


写作也除自己心魔


对笔下角色心有所爱,但浮果说他无法与人发展太亲密的关系,“我对情绪勒索很敏感,别人勒索我,我就翻脸闪人。”所以他习惯人与人之间保持干净的安全距离,同时为此困扰,“当我不了解一个人,就无法跟他聊天,所以没办法跟陌生人尬聊。在网路上跟人聊天,对我来说也很难,因为文字看不出人的情绪。”


浮果的系列作《除念师阿平》灵感便来自对关系的紧张,“当时我在骑机车,想到跟交往对象常常吵架,就像有人在你心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因此,他在小说里把人之间的羁绊具象化成可威胁、控制人的“念”。主角帮人除念,作者则为自己除去心魔。


会抗拒对感情执著吗?浮果说,“我一向不执著,反而享受看著身边执著的人,觉得有趣。”人间是他的动物园,人与人的情感在浮果笔下则像债与偿,就像《老鼠发电厂》中俊宏想的:“他认为家人之间是一种偷窃的关系。丈夫从太太身上偷取恩爱,太太从丈夫身上得到保证,小孩对父母的予取予求跟抢劫无异,父母对小孩的期待也是一种勒索。”我怀疑这也是浮果的心底话。


浮果说,从小家里彼此之间都保持一定距离,爸妈极少情绪勒索他,“不过现在或许是因为我妈年纪大了,开始会情绪勒索。有时我在家写作,躲到楼上写,我妈就说你为什么不在客厅写。或是当我不想说话,我妈也无法理解为何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会‘不想’说话。”


过了一会儿,浮果继续说道,“其实我后来有发现原因,我外公外婆过世得早,所以我妈不得不依赖我跟我姐,但我就是想逃离。”人之间的情感是不求回报,还是债与偿?似乎端看你在什么位置。我想这问题若问浮果母亲,她也会有自己的回答。


我隔著咖啡剩半的玻璃杯看浮果,霎时错觉我俩在玻璃窗两端。或许是世间太缭乱,浮果的小说让各人待在各人的橱窗里,安静的看与被看。


不止是影子的角色



我问浮果,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会影响写作吗?浮果沉思片刻道,“这让我花更多时间去塑造角色,所以《老鼠》写成了人物志,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我在乎的是画面,一旦角色多了,人物就会淡薄。到了这本我让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不是虚空的影子。”


《老鼠发电厂》写众生相,里头哪个角色最得浮果的心?浮果说,“主角的启蒙师父三叔。因为这角色参考了我真实生活中的三叔,他是家族里爱喝酒常闯祸的人物,一度家里人都远离他,我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因为三叔从小是夹在中间的孩子,可能想做一番事包括闯祸引人注意。当年他到家里工厂找我们,我们都会逃走不理他。”


小说里,主角俊宏一辈子想获得肯定,然而肯定他的人都不在了。“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某个时刻交会后平行,之后逐渐远离。”


不过人与人拉开距离,不妨碍浮果建立他的人间动物园。接下来,他想写一个神像雕刻师跟和尚相爱相杀的故事,“他们以前是双胞胎,其中一人变成死胎。转世后,他们像同极的磁铁,距离越近,彼此就弹得越远。”


小说灵感源自三、四年前浮果在交友软体上遇到的和尚网友,“我到他家,看到他的袈裟,他头上还有戒疤。我问他,和尚可以玩交友软体喔?他说,‘是人都有情欲,跟你说没有情欲,一定是假和尚。’当下我觉得这样很亵渎,就跑走了。”


浮果半带羞赧的笑了。我想到小孩都会用玻璃杯盖住虫子或小动物,后者在其中焦灼窜动,小孩看并笑著。现在,那和尚也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