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窃国者侯的时代搞笑——谢东霖:用漫画让读者直视房间里的大象
文|翟翱
2019-11-25
谢东霖的工作室位在松山区的旧公寓。一开始我们走错了栋,才转入铁门敞开的此楼。楼梯略狭,斜度像考验,爬至二楼,谢东霖早在门口迎接。招呼后,他说要先去抓个头发。这时,我才发现里头空间大而明亮,与公寓显得反差。这里一切崭新得像还没命名,正等着它的主人冉冉上升。
「我想让漫画家成为银行职业栏会出现的职业。」顶着抓好的发型,谢东霖这样描述他的漫画梦。谢东霖现年33岁,出版过漫画《西游面纸》,以及若干惊悚小说,在网络上以《失控的设计师》、《我在诈骗公司上班》、《杀手的恋爱相谈》号称「蓝白三部曲」的讽刺搞笑漫画为人所知。
撑出与现实的巨大反差
镜文学甫出版的《我在诈骗公司上班》,以台湾无处不诈骗的怪现状为题材:老实的男主角进入诈骗集团,结识集团「主任」与「老板」,一面掩盖良心谴责,一面精进骗术,最后成为职业分子。看起来很励志,却行歪路,这样好吗?「一开始担心被批评教坏囝仔,败坏社会风气,结果常有读者留言:『虽然最近才被诈骗,但很喜欢这部漫画。』才让我放心。」
现实中的受害者如何在谢东霖的创作里超脱?不是因为哭着哭着就笑了,而是来自谢东霖创作初精准的故事架构与人物设定。自《失控的设计师》以来,他会先在作品与现实之间撑出巨大反差;反差越大,笑点就越有力道。
《失控的设计师》一反设计师与业主互动时,温良恭俭让的抖M形象,形塑强横有理的女主角。设定上最超现实的部分固然是设计师敢向业主呛声,但引人共鸣的核心其实是「有理」——现实中设计师只能苦吞「有理」无法说、说不出的憋屈。
《诈骗公司》选择一个老实温吞的男主角,也是此理。「创作时,最初角色设定就要有冲突。怎样的人成为诈骗最冲击?当然是一个好人。因为他有道德准则,选择以坏人为诈骗对象就有合理性。」因此,漫画里花招百出的诈骗手法固然精采,但引人共鸣的还是「好人」这件事。
它在读者心底暗暗种下:「我也是好人啊,如果我跟主角一样⋯⋯」「好人骗一个坏人,应该算替天行道吧?」谢东霖说,「这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大家会说服自己别人骗的比我多,别人更坏,合理化自己与主角的行为。不须说破,读者自然会明白。」
▲2015年谢东霖在《西游面纸》新书发表会。《西游面纸》号称是最台的《西游记》改编,让谢东霖受乡民瞩目,同时让他学习时事哏该如何摆放,才能产生最大力量。(图/谢东霖提供)
呈现诈骗王国最大吊诡
然而,当好莱坞电影已《瞒天过海》《偷拐抢骗》,甚至连舞娘都开始「骗很大」,《诈骗公司》以骗为题材,还有什么独到之处?
谢东霖说,「大家都说台湾是诈骗王国,但骗越大我们却越无感。碰到很具体的不守法或诈骗,我们往往义愤填膺,然而遇到更大条的,我们不作为,会说服自己那是常态。」这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人跟你要五十块钱,说要去加油,我们可能会很纠结;选大位的人信口开石油,却可能被轻轻放下。
「或许我们没感受到,也或许我们不想说破,承认自己被骗,然而那是房间里的大象,需要被看见。」承认自己中了幻术,才有除魅的可能。「其实也没那么严肃啦。」可能怕讲经说法吓跑读者,谢东霖补上这句。「我只是把观察融入作品,如果读者也有类似的观察,就会受吸引。」所以,《诈骗公司》有诈骗者的歹路,也有受骗者的心路。
尽管如此,谢东霖倒是没什么受骗经验。为了解诈骗手法,他曾打电话至165反诈骗专线,跟对方说自己是漫画家,想以诈骗为题材创作。虽然听起来很像骗人的,对方还是很好心的介绍一名刑警向他解释金融诈骗。
尽现编剧在创作的角色
专职创作前,谢东霖曾任广告文案多年。谈到求学与工作经验,他说乍看之下在绕路,然而走到现在,每一步都是值得的。所谓「绕路」,指的是他大学考上视觉传达系,发现学的东西跟他「想的差不多」,上了一学期就休学重考。本来想随便考一个科系,但别人建议他既然都重来了,不如选一个有兴趣的,于是他报考台艺大戏剧系。
「我不是一个会表演的人,戏剧系让我发现自己喜欢编剧跟执导。后来我进广告公司,才知道如果没有什么人生经历,要去揣想客户喜好很难。剧戏就是对人的观察,转化成漫画,能让我赋予搞笑角色动机。因为就算是搞笑漫画,没有落实角色,便无法让人信服。」
「创作可以天马行空,但背后必须是你看待事情的观点。」在谢东霖笔下,搞笑不是装傻,一部作品好笑,是结构推动的结果。开始画之前,谢东霖会写好三幕剧大纲,所以他能天天上刊,有时进度还能超前。
▲2016年谢东霖赴日参加 UNKNOWN ASIA 艺术博览会。此为活动前夜祭。(图/谢东霖提供)
修正上一个作品跟自己
谢东霖有个放在心底的不成文习惯,上电影院看完一部好作品,他会在心中祝福剧组一生平安。因为生活太辛苦,还要把现实的灾难变得好笑,实属功德。
他初入广告公司时,自认很有才华,到哪都能发挥所长,怎知老板娘指着别人的广告要他照抄,但「谁晓得痛苦的经历,可能会是创作的一部分?我想这种经验不会只有我一个人遇到,变成作品就会引起共鸣。」于是有了《失控的设计师》。
创作初衷可能来自很惨的一天,误入贼窟的求职经验,恋爱的失败心法,不过推动谢东霖持续画漫画的,是他的「不安于室」。从《设计师》到最新的《杀手》,读者都可看见谢东霖的突破。
「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在修正上一部。《设计师》当初在脸书独立连载,虽然一开始很受欢迎,但我感受到读者疲乏了——笑点都出自同样的逻辑,很容易腻。到了《诈骗公司》,就有连贯的剧情。透过连贯的剧情,读者可以接受今天这篇不好笑,或知道这里在铺陈,愿意等下一篇。至于《杀手》,则从单一主角到五个。有修正,也有挑战。我希望让读者感受到谢东霖不是只会这一套。」
修正,不止在作品上,还有他自己。以前谢东霖很容易因为不理性的留言生气,亲上火线跟读者吵架,现在虽不免还是会动怒,但频率已减少很多。「我现在都直接把丑话说在前头,相互包容尊重当然需要,但比起讨好,我更想要心中舒坦。」因此,他在脸书上这样自我介绍:「不肩负教育社会、导正大众的责任,玻璃心、会呛人酸人、难相处、固执己见、充满各种政治不正确、只想用创作表现自己认为有趣的内容,是非常任性的一个人。」
响应时事务求不要说谎
越活越自我,是谢东霖33岁,跟网友吵过很多次架后的心境。但「自我」这件事,于谢东霖有两个部分,一个是粉丝专页经营者,一个是创作者。会不会有冲突?会不会有真的很想说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或反之?谢东霖给自己订立的准则是:不要说谎。
「为了迎合风向,吸引读者而说出非我本意的东西,吸引到的不会是我的TA,日后也会离开,就像你每个举动都会决定哪些朋友会留下。如果从头到尾都用谎言包装自己,出差错就会死得很惨,相反的,用真面目示人,哪里不好读者也会知道那就是你。」谢东霖这样描述他与读者间的关系:「相互成长,相安无事。」
脸书时代创作者往往被迫快速响应议题,或用时事作哏,万一站错风向,创意变成创伤,怎么办?谢东霖首部漫画《西游面纸》,便因讽刺某政治人物而招致批评。这让谢东霖调整时事哏的使用,「时事哏连发,会让作品有时效性,引起争议又要花很多力气跟读者沟通。」
因此,谢东霖改撷取时事中「亘古不变部分」创作,让这个哏放到日本或韩国,也会有共鸣。此外,他用单篇漫画宣泄时事感受,而不是放到完整作品中,「把自己的能量分散,也是维持平衡的方法。」
这个平衡也包括创作者内心的准则,「你要有一个为什么这东西会成为我讽刺对象的标准,如何守住、衡量这个标准?现实而言,快速响应时事,当然会收到很多响应,但会耗费你很多时间去处理。对创作者未必是好事。」
▲工作室为两户打通,所以非常宽敞。现在谢东霖早上送完儿子上学,就到工作室画画、处理行政琐事,一天工作五到六小时。问他兴趣变成了工作,会不会疲乏?谢东霖说:「画累了,就去画画休息。」听起来有违常理,原来是他会区分为工作而画与为自己兴趣所画。从一个画板到另一个画板,这是他独有的逃逸路线。(图/镜文学)
创作要有足够的话想说
谢东霖的漫画梦不是空口白话。他刚在这个场地协办完台韩漫画交流活动,除了工作处,这里也是他开课办讲座的半开放空间。「课程只是跳板,从中寻找漫画人才或培育有兴趣的人,我的目标是成立一家漫画公司。我在想台湾能不能有像漫威的漫画公司?规模不那么大,但也能带给读者同一个世界观的作品。」
目前连载的《杀手》便出现了《诈骗公司》的人物。谢东霖享受笔下人物跑来跑去的不安于室。问到漫画梦是否逐渐成形?谢东霖说,目前政府尤其文化部对漫画产业很重视,「有感受到推波助澜。」
访谈中,谢东霖很常提到「不安于室」及「维持平衡」这两个看似相悖的词。他常觉得自己太闲,闲下来就马上找事做,又害怕成果一成不变。在苦恼与自由之间,谢东霖有自己的平均律。
访问结束后,谢东霖随摄影师拍照。我无事闲晃,发现一片白净的工作室,墙上仅有的画是他自己画的。画里没别的,只有空白的对话框跟漫画分镜。我想起谢东霖说:「如果要创作,要确保你有够多的话想说,并弹无虚发。」显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在这个世界上画好了标靶。
采访后记:
接连三部作品都只有蓝白色,原因很简单,因为谢东霖分辨颜色有困难,然而并未确诊是色弱还是色盲。此外,他喜欢蓝色。谢东霖还有一个奇怪的习癖,不看悲剧,连可能会让他哭的广告都不看,最近一次看的悲情戏是《一公升的眼泪》。「生活很苦了,还哭得要死要活,不是很累吗?」谢东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