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影评人
【专文引介】马欣|追寻他人鬼火前,娱乐记者如何先制伏自身心魔?
文|马欣
2019-02-18
看完《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心想这样的魍魉之境一点都不陌生,愈靠近名利之处,如同有熊熊火焰燃烧,愈明亮的舞台,四周的黑暗就更深邃,这是自古皆然。
于是读完后,曾与本书的故事原型与素材提供者分享心得,书中的几位娱乐女记者,每日真枪实弹地接触第一线新闻,虽然女主角自认热血,但要在这样的名利场里揪出知名人物的欲望鬼火,她是否又能制伏自己的心头鬼?
我在当影剧线编辑时,台湾影剧业正是风光大好之时,日日是热闹的记者会,大排场的庆功宴更是开不完,娱乐记者像置身大观园一样,一路花红柳绿,彷彿有开不完的宴席。
如此繁盛的产业,也把人的欲望养得跟池中的锦鲤一样活跳跳地争食,无论幕前或幕后的人得利,周边的娱记也如大观园的丫头与姥姥们争著排名,争的不仅是八卦与独家,争的更多的是权力的展示。
九○年代整个热钱烧起来,记者收礼的风气开始浮滥、唱片与经纪公司不断制造假新闻、透露别家公司艺人的八卦来换取自家的版面、大牌记者抢著为主打歌作词的高报酬等等。影剧线在社会眼光看来或许风花雪月,但在当时是个肥缺,因此辛苦是必然的,对内总有人要抢这肥水多的线,几个记者在社内大战时有所闻,对外每家大媒体记者自己的面子与排场更要做足。
说穿了,这是一个不仅明星要作态,幕后与记者都要摆出排场的圈子。固然有不少认真跑线的记者,但浮夸气氛已成,九○年代末,唱片与戏剧品质开始下滑,各种作态与摆谱足以混淆视听。远看简直是本《红楼梦》,预见迟早得楼起楼落,内在崩坏地迎来二十一世纪时台湾影剧业的萧条。
这样彼此歌功颂德、做新闻如做假球的时代,迎来香港八卦杂志的攻城略地,以够腥更狠辣的方式,掀开了之前台湾九○年代唱片圈的酱缸文化,如此造就了这本书中的自命要追求真相的记者刘知君与林姵亭,还有两位女主管,这样紧咬不放的记者特质,看似追求真相(是也追到了一些真新闻),不想像以前许多记者那般粉饰太平,他们是追出的饭局价、吸毒趴、耍大牌、潜规则等新闻头条,久了也知道那只是咬出冰山的一角,咬出了空虚的本身,这类新闻开始无限循环,如吃不完的流水席,八卦隔周只有厨余的温度。因为周刊本身用字是咸腻过火的,字这东西写得过重会吃掉一切核心。
这一行只有作品能论功夫真假,其他就是造梦,连明星当事人与幕后推手都难分真假圈子,观众目光追逐的是他们一早就预约的一哄而散,与古时候乡镇戏台子一搭无异,人们凑近,半日的热闹就是图个以假乱真。
因为众人的不当回事,影剧记者很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里面如何厮杀,抢到了什么头条,或是如爱高调收集多少明星朋友当作「江湖地位」的虚荣,都是自己的黄粱一梦,他人只当闲事一桩。如同被关在大红灯笼里,谁也不踏实地在这五光十色中,彼此看似热络却从不真切。
这本小说里的四位女记者,主管或嗜血,或收贿,或是卧底追独家而牺牲了生命,或主角锲而不舍追踪到某大经纪强迫旗下艺人性招待的真相,故事中呈现出的记者的焦虑生活,的确写实。写出我这十多年来看到的娱乐记者的众生相:牺牲生活、为流量产出大量文字,在这样异常的节奏中,有人开始上瘾,即使偶尔感到抢即时新闻的空虚,偶尔感到交浅言深才是这行的本质,但如滚轮上的老鼠也回不去。
这样的状况发生在经纪、企宣人员、记者都是如此,我们被红灯笼的皮影戏所吸引著,以至于自己同样在演也都不自觉。但随时散场的落寞,却是我在影剧圈边缘游走时最大的心得发现,包括艺人都无法承受这随时散场的落寞,我们都紧接著要去找另一场大戏,即使那红艳艳的世界里有亮光但也到处都是鬼影,如同小说中所呈现出的黑幕。但与其说我们是为了多有使命感而追新闻,更接近的是一群怕寂寞的人在追寻光源,即使怀疑这一切是幻象,人们也吃不完这一切的空泛,且永不饱足,不仅书中的四个女记者被这幻象吞食进去,里面受害的援交网红也是,我们空吃著那些霓虹光,几年下来喂大了我们更多的黑暗。
这大概是我在月刊当采访的原因,因为离一步观看前方的修罗场太吸引人了,我每每看得入神。无论是谁的欲望之鬼吞食了对手的名声;还是谁出卖了敌手的致命八卦,或是哪个记者长期被唱片公司喂养八卦以致受制于人,抑或是当年哪位大牌记者搬家,会指定唱片公司送他各式名牌电器,也是想挨近艺人求欢的褓姆绯闻,这哪有什么稀奇呢?我看著人们的心头鬼跳上跳下,谁可以幸运地看到这样如同阴阳师安倍晴明眼下的妖魅世界?
关于这本小说最有趣的,不是那两位年轻记者如何卧底抓新闻,而更像是被这娱乐场子内化了的人,极尽所能想把这圈子的妖怪现形,哪知在她们追新闻时,也对映出了自己心头的那些鬼火。所以我曾思索为何这书名要注明是「女」记者,的确,这行是阴性的,在看似开放实则封闭的工作生态里,女记者的歇斯底里时有所闻,多数因为自己的不被重视而前帐后算,或是要装出一个甄环的威仪,压制其他的女性同业。这「女」字,显影了我们的宫斗剧基因到现在还没去除,那种守住腹地的阴狠是这行争斗常有的特质。
于是女记者居多的影剧圈对于权力的抓取仍是旧宫闱的思维与手段,也一如书中所写,记者圈女性彼此的厌女昭然若揭,对无形的权力顺服更是女主角刘知君的特质,她对体制的乖引出了她的狠,因为只有一个视角的盲目而毁了另一个女明星,刘知君的自命正义,何尝不是浑然不知的平庸之恶?
这圈子太有趣,我曾经历过,看到这一切现形,一路是有很多值得敬佩的从业者,但欲望这景幕把多数人给抓住,不是没好人,但正常人不多。这多年下来让我这双眼看尽张爱玲说的那袭华丽袍子下的蚤子,你要看吗?都在这书里,主角们都是蚤子。
本文作者 | 马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