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人的手路,時代的回應——李志德評《八尺門的辯護人》
文|李志德
2021-12-30
「對律師來說,真相是未經修飾的事實。......對從事創作的作家來說,事實是素材,不是控制他怎麼做的工頭,而只是他的工具。他的任務就是讓這些素材奏出樂聲。」
英國作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以國際政治和間諜行動為題材創作小說,他走遍世界,訪問無數政要、官員、平民。在他的自傳《此生如鴿》的序言裡,這位有著宗師地位的小說家這樣辨證「事實素材」和它奏出的「樂聲」 ----也就是虛構故事之間的關係。
勒卡雷為小說創作所做的準備,現在稱作「田(野)調(查)」,和記者的「採訪」可以看作同義詞。一般人的印象裡,「採訪」是一個作者,帶著筆記本、錄音筆事前影印的大疊資料,約定一位專家或者一個團隊,邊翻資料邊問問題。有時,創作者也請求進到受訪者工作、生活的處所,短輒幾小時、一兩天,長輒一星期、一個月或更久,希望筆下角色從行動到心思的最細微之處,不只要「像」受訪者,更要發展出新的「人格」,因應小說家筆下為他們張羅的各種挑戰。
但如果把這個關係反過來呢?原本應該是受訪者的專家,拿起了小說家的筆,摸索起文學作品的格律,會是什麼樣子呢?唐福睿的作品《八尺門的辯護人》展現的就是這種可能性。
《八尺門的辯護人》
唐福睿 著
出版日期:2021/12/10
一、從法律跨界文學
《八尺門的辯護人》,單看書名就能知道是一部和法律、法庭相關的作品。主線故事是一位遠洋漁船的外籍漁工「阿布」,被控因故殺死了船長一家人。由於阿布請不起律師,因此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就擔起了為他辯護的責任,法庭內外的攻防從此開始。
作者唐福睿出身法律科班,學士、碩士,還有五年執業律師經歷。他一開始就以主角佟寶駒和父親的一場扶養官司,展現了對法庭活動和法律流程的精準把握。這段法庭活動篇幅極短,更非關主線故事,但唐福睿以簡單幾筆就成功讓讀者看到法庭的日常,並不都那麼正經八百,更多的恐怕是這樣的口水多過法律的吵吵嚷嚷,只有懂得箇中三味的人,才能展現這種真實的拉雜感。
描寫了一次小開庭,作者接著就鋪開了一個大法庭:《八尺門的辯護人》整個故事跟著「阿布」的審判程序鋪開:
在準備庭上: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出其不意地挑戰通譯的利益迴避問題。
正式開庭時:佟寶駒以「心神喪失」為依據,要求停止審判,重做精神鑒定,這是出於他的助手,替代役男連晉平的建議。
交互詰問時:檢方一位重要證人「敗中求勝」,不僅閃過佟寶駒的質疑,甚至讓他陷入困境。
再之後,是尋找重要證人、言詞辯論、判決......
一次審判,基本上就是一場解謎。唐福睿以個人的專業背景,精準地在法庭的不同階段裡,揭示、展現不同的線索。讀者代入法官的視角,按著精確的司法程序,成為真正的解謎人和判決者。這是《八尺門的辯護人》最精采可觀的部分。甚而可以形容唐福睿用他的小說啟動了一個另類的「法律白話文」運動。
二、一念平民,一念菁英
故事的主角佟寶駒出身八尺門,這是故事設定的主場景。這座位於基隆的漁港,曾經是台灣最重要的遠洋漁業基地之一,早年一大批原住民為謀生來到此地工作、聚居。但佟寶駒不同於族人,他抓住了向上流動的機會,藉著原住民身份得到聯考加分,先進入法律系,再考上公設辯護人,晉身白領。
佟寶駒成功「晉身上流」,產生了新的張力:「原住民 vs.漢人菁英」。後者的代表是剛受完律師訓,服役之後就要以「世襲」姿態進入法律界的連晉平。連晉平在佟寶駒的單位服替代役,因緣際會地成為「阿布」辯護團隊的一員。
唐福睿筆下寫佟、連這一對搭檔的互動,精微細緻的程度,是他身為「法律人」對讀者的另一次威力展示。法庭是人組成的,法院是法庭的集合,因此,在其間的人,固然可以籠統地全稱為「法律人」,但作者籍著佟、連兩人的你來我往提醒讀者,縱使都在法院的屋簷之下,不同人的追求依然千差萬別。
連晉平初出茅廬,一心為阿布爭取平等待遇,這個想望相對單純。但佟寶駒是一個久待法院,已經決定退休,而且已經有了好出處的老油條。他一開始的表現,是讓自己安於成為「體制」的一部分 ——反正案情很單純,審訊很費時,阿布最終是死是活,都可以和他無關。而抱著這樣心態開始這場官司的佟寶駒,竟然在準備庭上神來一筆地看穿了通譯可能的偏頗,走出了實踐正義的第一步,也讓連晉平為之改觀。
為什麼佟寶駒要這樣做?唐福睿沒有給出簡潔的答案。相反地,整本書的大半篇幅都在描寫佟寶駒自己與自己的拉扯。一方是自己原本設定的軌道:「混」過本案、申請退休,開始新的律師生涯。更不要說被害人還是自己的童年友伴,族人間的人情,有實實在在的壓力。
一方的拉力很明顯,另一方的拉力卻很隱諱。事實上,佟寶駒一開始做出「努力追求正義」的姿態,有一部分動機也是利益,他要為自己未來加入律師事務所創造話題,打開知名度。佟寶駒有時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在阿布的辯護官司裡有「追求正義」的成分。他嘲笑連晉平不斷想著如何在精神鑑定領域裡為阿布找生路,但卻在法庭上出人意表地循著連晉平的思路,聲請為阿布重做精神鑑定。佟寶駒沒有說出來,但事實上在他心裡的某處,可能比連晉平更在乎阿布。
何以故?因為阿布的處境,是他父親、族人的映射。在眼看著父親面對漢人老闆如此卑下順從時,佟寶駒終於識穿「自己對卑微有多痛恨」。
是追求正義的法律菁英,還是官僚機構的裡的碌碌平民,幾番來回擺蕩,都在佟寶駒的一念之間。
三、下了霹靂手段,仍是菩薩心腸嗎?
說「廢除死刑」是《八尺門的辯護人》這部作品的「終極關懷」應該不為過。
唐福睿在故事裡把廢死的企圖心,毫不隱藏地寄付給了法務部長陳青雪。唐福睿從描寫陳青雪家中的一幅觀音像開始,展開了 —-- 我相信是更多是作者自己對死刑的哲學觀。
死刑應不應廢?在觀音像前,讀者一開始以為陳青雪是那種每當槍決死囚時,就會在佛像座前點上一盞明燈的法務部長。但陳青雪並不是。她有佛教信仰,但廢死並不為實踐佛經字面上的教義,對陳青雪而言,為宗教而廢死太虛偽;死刑應廢,而是它本就應廢,「她支持廢死的理由極其純粹:人命高過一切。」
第一次讀《八尺門的辯護人》的讀者,在闡述陳青雪對死刑理念的這兩、三頁,很可能要放慢速度,來回兩、三次,才能明白陳青雪的人設和理念。但所有攻關的努力都不會白費,因為從這裡開始,廢死的種種議論就時而伴隨,時而交纆著法庭審理的故事線,佟寶駒時而嘲弄連晉平,時而和陳青雪爭辯,作者更把這些爭辯拉回到陳青雪和佟寶駒學生時代,因為「我國應該廢除死刑」永遠是個學生辯論賽場上的經典題目。
除了爭辯,在故事裡「死刑與廢死」也是催動各方人馬的動機:政治人物要處死阿布向人民交待;連晉平和佟寶駒,則要在法庭的框架下,用盡一切方法 ----從要求重做精神鑑定,到尋找關鍵證人,證明本案仍有疑點 —— 保住阿布不被處死。
但陳青雪不一樣,儘管同樣廢死,但她站在一個冷眼旁觀的位置上,儘管仍然盤算著廢死,但她的目標不是挽回阿布,而是扭轉整個制度。唐福睿在最後,拋出了全書最重要的一個道理難題:善念,能不能以惡行來成就?
這是個千古難題,但卻不適合在這裡說下去,說開來,因為一旦在書評裡劇透,就像把凶手名字寫在推理小說的封面上一樣,都是會遭讀者憎恨的惡行。
四、階級,始終都在
佟寶駒是《八尺門的辯護人》中最豐富、精采,而又完全能夠展現唐福睿的企圖心的主角。在他身上匯聚和拉扯的,一是歷史,二是族群,三是人性。
佟寶駒有一段與眾不同的經歷:他的父親佟守中曾經因為待遇和權利遭到剝奪、侵害,憤而持刀殺害漢人船東。雖然被害者沒死,但卻讓佟寶駒從小就在一塊深重的陰影下長大。難堪的,與其說是身為殺人犯之子,恐怕更多是這一句悲鳴:「難道我們不是人嗎?」
佟守中的故事,不難讓有點年紀的人想起,它應和著1986年的「湯英伸事件」。一位來自阿里山的原住民,也是位師專學生,經職業介紹所引介,到了一家洗衣店打工。在欠下介紹費、身分證被扣和超時工作的交相壓迫下,他在酒後殺死了洗衣店老闆一家三口,面臨死刑。
當時擔任天主教花蓮教區主教單國璽,偕同一群教授和藝文工作者,發出了「槍下留人」的呼聲。早年台灣報導文學的重要陣地《人間》雜誌在1986年7月深度追蹤報導了這起案件。在卷首的「編輯室報告」裡寫道:「尋找一個社會案件的內在線索和人文根源......是什麼社會的、文化的、教育的、個人的背景下,誤導了、刺激了、迸發了這樣的鉅痛沉哀呢?」
湯英伸案,恐怕是台灣開始討論一名「重刑罪犯」形成背後的因子,包括出身族群、成長環境、家庭社經地位,以及,更重要的:表面看似「公平」的體制,對每一個人而言是不是帶來了真平等。
這樣的問題,事實上到今天社會上仍在談論。不過終究有了些變化。原本有機會向上流動的師專生湯英伸,掉進了求職陷阱,和雇主一家人同時走向噩運。相反地,佟寶駒和他的一小部分族人得到了上升機會。只不過社會階級仍在,下層的工作仍然需要勞動力,這時像水一樣適時流進來的,是更弱勢的,連印尼官話都不會說的印尼人。時代,也就從1980年代推進到了今時今日。
唐福睿沒有讓他的作品耽溺在歷史情結裡,他讓故事發生在聘雇了外籍漁工的遠洋漁船上,遠洋漁業正面臨著國際嚴格的檢視,一位隨船的觀察員甚至不明不白死在作業的途中。海上犯罪頻仍,但通譯短缺造成審判品質低劣......在成書出版的2021年,這些都近在咫尺的新聞。唐福睿把這些元素有機地編織起來,寫成了一部回應時代的作品,沈鬱如鼓聲,一如勒卡雷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