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瑞是我熟悉的人物。從高雄旗山出生,在屏東的小學、初中,到高雄的高中,一九六○年代正是我懂事之時。高屏地區的香蕉出口日本,蕉農的經濟傳奇被傳頌,香蕉大王吳振瑞更是傳奇中的傳奇。越戰在遠方,只一些美國軍人來台度假,在高雄港區街頭的酒吧街—七賢三路,異國的放蕩況味或說美國情調,襯托在鹽埕埔的大溝頂、賊仔市,形成某種舶來意味。高中生的我們看《文星》雜誌,但彭明敏和兩位台大學生的〈台灣人民自救宣言〉事件,並不那麼被一般人關切。戰後台灣,像是從二二八事件的夢魘走過來,在美援、經濟成長的社會情境,走向另一個時代。香蕉經濟在高屏除了致富的農村傳奇,也引發一些紙醉金迷的鄉野景況,像是鄉土小說的情節—而吳振瑞無疑是焦點中的焦點。
流亡來台的國民黨中國蔣氏政權,拜韓戰之賜,已在冷戰時期鞏固了統治權力,更在越戰的共同防禦條約連帶中,形成反共體制,確保了政權的穩定。五○年代的白色恐怖,似已在穩定的政權裡暫時停住。但蔣氏體制的蔣介石、宋美齡、蔣經國,形成三角構造,後蔣介石的權力角力在宋美齡、蔣經國之間拉扯,或明或暗的鬥爭從來不斷。一九六四年的彭明敏事件壓制了,以開放特許權籠絡台灣新興資本家,形成附庸財團,成為蔣氏政權的新統治手段。香蕉出口日本的暢旺形勢是台灣農業經濟的某種榮景,但背後的政治學錯綜複雜。
吳振瑞以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主導出口日本,既是台灣與日本的國際貿易,也在地方的政治權力、更在中央政治權力的體系,捲入政治經濟學的糾葛。吳振瑞的蕉王傳奇、金碗事件,本質上就是蔣氏政權、宋美齡與蔣經國權力鬥爭現象引發的效應。吳振瑞的故事,突顯二二八事件、五○年代白色恐怖之後,蔣氏政權黨國體制的內部權力鬥爭。這樣的鬥爭,阻礙了台灣香蕉出口日本的經濟榮景,蕉農受損自不待言。在香蕉產業一直無法再現奇蹟的現在,回顧已消失的時代傳奇,吳振瑞故事的歷史書寫在經過半世紀之後,出現在一些書冊。
小說的歷史書寫比一般歷史書寫,更引人興味。歷史小說將歷史虛構化,以小說的形式,更具大眾文化條件。歷史被失憶化的台灣,認同的形成必須經由記憶的恢復。新台灣和平基金會的台灣歷史小說獎興辦,具有這樣的旨意。李旺台以《播磨丸》這本終戰時台灣人日本兵從中國返台的故事,在首獎從缺時,與另一人作品,同獲佳作。《蕉王吳振瑞》也是李旺台在歷史小說獎、首獎出缺的佳作,在決選會議獲得許多佳評。
李旺台是我同世代,一樣成長於高屏,並是我短暫新聞記者工作的同僚。他有在地閱歷,熟悉吳振瑞,他也在一九六○年代,親身體會香蕉出口的蕉王傳奇。新聞工作的歷練,蘊藏在腦海、交織著經濟與政治、穿插蔣氏黨國體制權力鬥爭的台灣人悲情歷史,在他的作家之路、以歷史小說呈現,有其特具的條件。歷史小說既有歷史、也有小說,新聞之眼和文學之心必須兼備。李旺台透過吳振瑞的人生經歷和香蕉出口貿易,以及蔣氏政權統治台灣政治控制、權力鬥爭,彰顯活生生的台灣人被殖民的戰後史。
李旺台說他以自傳體寫成這本小說。他的孩童時代正是家中種植香蕉,父親也是吳振瑞以理事主席領導青果合作社時,社裡的代表,經歷香蕉而改善經濟的記憶,讓這本小說的作者性帶有特殊的感情。以一九七三年,在台北成立屏東同鄉會的一幕,揭開吳振瑞經歷牢獄之災的世態炎涼、穿插檯面地方人士的形色,小說的裝置以日本時代、島嶼的痛、中國國民黨時代,以他記者身分與同鄉旅行團在日本東京陋巷見到吳振瑞之面的引子,再回敘自己成長時期所見、所思,具有台灣人水牛精神的吳振瑞行止,意氣風發的時代、落難經驗、流亡遁世形影,交織蔣氏政權權力鬥爭禍及台灣精英的戰後台灣政治、經濟、文化的社會群像。戰前被日本殖民,戰後國民黨中國殖民,特殊歷史構造下台灣人的歷史隱含各種故事,正是台灣歷史小說源源不絕的傷痕之土。台灣人的歷史意識,或要因此而覺醒、而深化。
從《播磨丸》而《蕉王吳振瑞》,李旺台的歷史小說家之路,逐漸印拓出形跡。
本文作者
李敏勇
台灣屏東人,1947年在高雄縣出生,成長於高屏,大學時代修習歷史,短期居住台中,現為台北市民。以文學為志業的人生歷程,反映在主編《笠》詩刊、擔任「台灣文藝」社長及投身社會運動與公共事務,曾為「鄭南榕基金會」、「台灣和平基金會」、「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董事長,並在許多報紙、雜誌專欄從事文化與社會評論。
出版過《雲的語言》、《暗房》、《鎮魂歌》、《野生思考》、《戒嚴風景》、《傾斜的島》、《心的奏鳴曲》、《青春的腐蝕畫》、《自白書》、《一個人孤獨行走》、《美麗島詩歌》等。
除了詩創作外,也出版詩解說、研究,譯讀當代世界詩,並著有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和社會評論集等九十餘冊。
曾獲得巫永福評論獎、吳濁流新詩獎、賴和文學獎。2007七年(第十一屆)國家文藝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