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海德薇——身為小說家的魔法
文|翟翱
2019-10-28
一頭長髮的海德薇看起來很仙。我在放著法蘭黛樂團歌曲的咖啡館認出她。主唱慵懶的唱著:「親愛的/親愛的/放下你的矛/放下你的盾/我愛你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傷害你……」她正捧著一本小說,像是在自己畫下的結界立地成佛。
仙,大抵是一種距離產生的美感。拉近之後,便會發現氤氳中的疊影可能是慌忽造成的慢拍。海德薇便是如此,有點傻大姐,更近乎天外飛仙。
奇幻 是避免世界鈍化的方法
訪談一開始,她便透露自己前陣子去做「注意力缺失」(ADD)測試,因為自小就少一根筋。她曾開學忘記繳學費;通識課上了半學期後,才發現自己走錯教室上錯課;打工當助理卻在開會時睡著,下場是被老闆「請走」。現在則是寫完一本書就忘記其內容。因此,受訪得準備一疊厚厚的筆記。
「也因為這樣,讓我有非常跳躍性的思考。」海德薇說。缺陷與祝福,在海德薇口中像一體。她寫小說,自許成為「魔法的信使」,筆名亦有來歷,出自《哈利波特》的貓頭鷹「嘿美」(Hedwig)。
因為大學讀了《哈利波特》,她自此醉心魔法世界。曾任廣告行銷多年,2013年開始寫小說,2017年辭去工作,專職寫作;出版過《我的虎爺好朋友》、《消逝月河之歌》、《禁獵童話》等,目前在鏡文學連載《魔藥獵人》,以及甫完成的《你是女巫,我是乩童》。
海德薇的奇幻之作少有遙遠冷冽的超時空異世界,大多依傍台灣土地,並結合主角的冒險歷程,因此,往往也是成長小說,「我覺得自己還沒長大,所以讓筆下人物成長。即使到了四、五十歲,希望自己依然是這樣,因為不想用世故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
海德薇自帶仙氣,本人卻有點傻大姐。自言不喜歡框架,常常被認為不切實際。小時候寫志願,她很誠實的說想當詩人,結果被媽媽瞪說,你會餓死。
如何對了無生趣的世界保持新鮮感,偶爾大力搖晃它,是海德薇小說一再出現的主題。例如《魔藥獵人》以賣中藥兼大麻的宅男為主角,卻遇上尋找長生不老藥的魔藥獵人;百無聊賴的生活,因為發現自己是李時珍後代,家族掌握不老祕密而被生技公司盯上,變成一連串解謎冒險。
《你是女巫,我是乩童》講述主持宮廟的外公意外昏迷,男主角隨媽媽回三峽小鎮照料外公,意外重逢自夏威夷返台的青梅竹馬——她受當地原住民點化,成為通達自然神靈的女巫。在她帶領下,男主角發現外公昏迷竟與三十多年前的三峽礦災有關。乩童之孫遇上南島語族女巫,由島至島,是兩個文化的碰撞,也是兩枚幼小心靈不畏險阻的自我證明。
奇幻加童趣,中斷枯燥平凡的生活,便是海德薇小說的最大特色。對此,她說,「我相信我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女巫。」這句話出口有點幼稚,但她目光如湖,讓你不得不望得太深而相信。
特殊體質 讓她踏上寫作之路
談到奇幻,海德薇便整個人綻放開來,用她的生命史敘述之所以寫奇幻,或者說,承接自己之所以走上創作這條路的命運。
她自小有特殊體質,「頻率對到便能看到」,第一次看到是在國小三年級,不過頻率完全對上的次數很少,十根手指頭數得出來。那是什麼模樣?「就像一般路人,只是色彩比較鮮豔,沒有表情,不會可怕,視線也不會跟我對到,過一陣子便會自行淡出。」海德薇描述得很平常,像是走在路上注意才會發現的彩繪變電箱。
海德薇有特殊體質,自小對巫術神祕學感興趣,長大後接觸靈修。她說靈修道具不過聲光煙三種,聲(砵、木魚、音樂),光(蠟燭、水晶),煙(線香、精油),祭壇中央是以水晶魔法陣加持,要贈送友人的水晶串。
我好奇她難道不曾疑惑自己為何異於常人,它們又是從何而來,為什麼而來?海德薇只說,「不用摸索,也不需要求神問卜,因為它們就是自然的存在。」不尋常的體質,讓她相信靈魂是永恆的,而她只是經歷其中漫長的一段,「如果看似有限的生命,其實在無盡之外,那我想把沿路風景看清楚。」
創作,就是她看清楚的方式。沿路風景,可能飛沙走石,可能牛奶與蜜,但海德薇說,「有沒有可能,我經歷這一切,是因為有一天可以把這些告訴別人,透過文字給人正向的力量?」她像絕對的宿命論者,只是其宿命以千萬年記。寫作於他人,是創造角色,想像別人的宿命;在她,則是驗證命運本該如此。
所以她相信小時候學音樂後來荒廢也是有意義的,因為幫助她寫出《禁獵童話》裡出身音樂世家的女主角;大學遭遇恐怖情人,讓她書寫恐懼更感同身受;家教甚嚴的母親,變成她寫作學習換位思考的練習對象。
母親是種病 卻也幫助她痊癒
論及母親,海德薇才稍入凡塵。在此之前,她散發的正向與樂觀都實在太異於常人。她的母親是老師,也是家族長媳,背負「把孩子教好」的壓力,所以海德薇自小受權威式教育,亦不乏打罵,「以前我會想我媽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直到開始寫作,第一本小說有個角色很像我媽,越寫我才越理解她。」
母親,是病也是解藥。「成為人母之後,我發現自己沒有悲觀的權利。我可以理解新聞裡那些撐不下去,帶小孩自殺的母親,但我會想我的生命不可能是如此。」再一次,海德薇踏回地表。現在她不只是魔法信使貓頭鷹嘿美,也是想用書寫重整人生的小說家。
「剛開始寫作時,我曾徬徨要不要持續這條路。有天進行深度冥想,突然有個聲音對我說:『你可以成就更好的自己。』於是,我慢慢學到書寫可以是療癒,是一個出口。很多問題有了解答,例如我為什麼是這麼有好奇心的人,為什麼對巫術或未知事物如此熱衷。」
之後,奇幻之外,海德薇想以巡山員為題材。為此,她前往南投林管處水里站田調,搜集真實生命經驗,「例如921大地震時,有巡山員受困,走山路都不見了,他必須自己砍出一條路。下山後,他跟太太說:『以後發生天災,不要找我,你們儘管去避難,我會自己找路回來。』」她透露,構思中的小說寫巡山員的女兒報考巡山員。過程中,女兒逐漸貼近父親,也從不敬畏山到理解生命必須臣服才能謙卑,最終成長。
海德薇為新作巡山員故事田調,蒐集許多巡山員的寶貴生命經驗。此為疏伐後的林木堆。
海德薇提到,她筆下角色的抉擇,都展現她自身的價值觀。我思忖這該是多困難的一件事。海德薇讓我想起艾莉絲・孟若的馬賽思小姐。馬賽思小姐是孟若短篇小說〈幸福陰影之舞〉的女主角,一位老到生活支離破碎,住在破舊的平房,拖著比她更老更病的姐姐度日的鋼琴教師。過往學生嫌棄她,參加她的派對,更像是施捨。
然而,孟若這樣描述這位本該可憐又可悲的女教師:「馬賽思小姐有一項堅不可摧的信念,那就是她能直視孩子的內心深處,而她看見的是個寶庫,裝滿各種善念與對各種美好事物自然而然的喜愛。」
小說最後,瞧不起馬賽思小姐的人,都因她某位看似駑鈍的學生奏起了無比美麗的〈幸福陰影之舞〉曲而肅然起敬。寫作確實是魔法,那是〈幸福陰影之舞〉的樂章,是馬賽思小姐見著的孩子,是海德薇編織痛苦以童趣之眼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