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時,我共分成三段才勉強完食。年幼感受不到家人愛的松子,遭遇學生和同事誣陷、騷擾,被迫離職,遇到一個又一個渣男,被掏空、毆打、拋棄,甚至自己因此殺人入獄;後來成為繭居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邁出家門、想開啟人生新章,卻被陌生的少年們毆打致死。
每當電影中松子埋在不同泥淖,我會按下暫停鍵深呼吸,暗自祈禱「這就是谷底,不可能更糟了」;然而播放啟動時,松子總能再往下掉一層,進入更慘、更難的境地。
這才是真實,生命是無法暫停、讓人喘口氣的。而在沒有緩衝的狀態下,許多人就是這樣一路滑落,來到外界無法想像的底層。擔任專題記者多年的苡榕,在真實世界中以報導文字追隨的人們,多與松子有相似命運:他們遭遇失業、流浪、身心負傷、進出監獄與醫院等生命的坎;另一面,他們同時也被多數人誤解、輕視,於是一步步在老去時,埋入社會邊緣過活。
傅柯在《聲名狼藉者的生活》文中曾形容這樣的生命是「黯淡無光、平庸無常的」,然而卻在與權力的強光偶然相遇下,將他們從陰影中拖曳出來:「如果我們要想觸及這些事,就必須要有一束光,至少曾有片刻照亮過他們。」
▲ 左為《老窮奇幻紀事》作者呂苡榕,右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剛勇。苡榕撰寫這本書時,曾於人生百味擔任實習生、進行田調。
苡榕第一個認識的「松子」恰巧正來自於監獄。
加入鏡傳媒文化組的第一個題目,苡榕做的便是和監獄有關的內容,2015年高雄大寮監獄狹持人質事件一直讓她心中有疑惑,這使苡榕開始進行獄所相關報導,進而認識了女性受刑人阿桃。阿桃年少時為了養家進入酒店工作,後來結識了吸毒且會施暴的男友,她只能靠毒品短暫忘卻痛苦。反覆進出勒戒所的阿桃,後來在裡頭認識了一位好姐妹,兩人相互扶持,甚至復歸社會後還一同租屋生活。
「她們批了些首飾、水晶,做起小生意。阿桃受訪時還說,她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也太棒了吧!」苡榕和我談到這段時,眼神發亮。在龐大的結構之下,人仍是有能動性的,且不必然只能悲劇收尾。這樣的想法在進行下一篇老年貧窮專題採訪時也得到呼應。
苡榕走入雲林鄉村,在地方籌辦的長青共餐食堂裡認識一大群歐巴桑,在這裡,她們不只是受助對象,還是食堂的志工,一起做菜、共餐過程,充滿關心彼此近況、交流資訊的對話。服務老年弱勢戶的社工告訴她,女性通常願意主動求助、找尋資源,甚至樂於互助,她們搭建起的支持網絡,使自己與他人都不容易墜落,「相較之下,男性反而容易在老後陷入極端困境。」
因著這句話,苡榕將好奇的光,轉向燈火與資源比鄉村豐厚數倍,雖在城市中心卻活在陰暗之中的群體——無家者。
露宿街頭、生活高度不穩定,照理來說應十分符合社會對於「貧窮」與「被救濟者」的印象,甚至網路上也常有「遊民每天躺著,領的補助比你一個月賺的還多」的都市傳說。然而台北七百多位的無家者中,有中低與低收入戶身份的人數不到6%,就算計入身心障礙等社會福利,拿得到社福資源的無家者仍只不到三成。超過七成的無家者因年齡未滿65歲、有兒女、戶籍非在台北等因素而無法得到社會救助,他們絕大多數為生理男性,年齡與性別帶來的既定印象,使他們在制度與大眾眼中,被認定為「該靠自己的努力站起來」的一群人 [1]。
被排除在制度之外的人們匯聚在車站,因為這裡的公共資源:廁所、飲水機、充電座使用不會被拒絕,以及固定有社工夜訪、駐衛警巡視,生活相對安全保障。另外,這裡也有著貧窮者最後能緊抓的資源——社群。
台北車站是全台無家者聚集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其次為艋舺公園。這些社群裡,時常聽見有人互稱夫妻、兄妹、乾媽乾兒子,然而彼此不一定真有法定關係或血緣,甚至連對方的本名都不知道。「不過問太多」是街頭生存的潛規則,尊重對方,也保護自己。有時和A大哥黏在一起的B大姐消失了,問起去向,A聲稱從不認識B也是常見的事。如此緊密卻難以捉模的人際,台大社會系黃克先老師認為,這是在不穩定環境中發展出的特殊危殆關係。
要進入充滿未知與變數的田野,找到場域中掌握最多資訊、可信任的引路者是重要的第一步,而帶領苡榕進入車站神秘網絡的老張哥,完全符合人類學中「守門人」的定義:他曾在經歷人生的大起大落,掉落街頭後遇到社工協助,最後憑著努力租到房子。後來,他卻時常回到車站幫忙,擔任起為這裡的無家者媒合社工、NGO和醫療資源的重要角色。
在苡榕的作品《老窮奇幻紀事》中,充滿老張哥東奔西跑的身影:一下看到新來的無家者便上前詢問狀況,一下帶領義診醫生去找受傷的人清創傷口,一下又督促熟識的老人家要找社工協助申請補助。以老張哥為首,車站也形成了小團體,一群阿伯常主動協助NGO跟民眾分送物資、便當給無家者。
我好奇問苡榕:在她的觀察裡,台北車站的阿伯守衛隊跟她在鄉村認識的歐巴桑志工有沒有差異呢?苡榕說,她覺得台北車站的幫助方式,確實流露濃厚的家父長制。掌握多方資訊並與資源接口的男性們,確實也擁有決定資源如何分配的權力,他們判斷誰需要、別給誰,有時也會以此作為獎懲,「像是會對人說『你再不去看醫生我就餓你三天!』這樣有點恐嚇意味的話,但你也知道,他其實是在擔心對方的健康。」
和車站陽剛氣息搭配的,是比有些無家者出入街頭更資深、掌握情報與快速判斷能力的社福中心社工,以及組成多為年輕生理女性、強調同理與對話的NGO。苡榕觀察到,正是三者間彼此協調、支援,為車站撐出城市難得對無家者友善的空間,並使更多不同狀態的人得以被接住。她形容這樣的網絡關係是共振的,無家者在其中並非只是單薄的受助者,他們有力量組織團體,說出這裡的需要,並守望相助。
▲ 呂苡榕說: 「我寫這些報導不只是為了賺眼淚;有些人哭完後,或許會開始探究眼淚從何而來。」
多年累積的採訪內容,最後堆疊成了這本《老窮奇幻紀事》。這幾年,苡榕隨著書中年歲雖長,卻充滿韌性的人們為生存走傱(tsáu-tsông,奔走),有時是深入他們的工作現場,一同打掃有囤積症的弱勢家戶;有時是前往鄉村,擔任共食食堂的志工。不只是口頭問答,苡榕也動用身體感,盡可能貼近貧窮長者的活與話,探究其中的結構與真實。
真實,多麽令工作者嚮往但又不安的詞。我曾經見證苡榕鍥而不捨地查證一位無家者宣稱自己哥哥是某縣市議員。當時一些工作者笑著建議她別在意車站人們千奇百怪的宣稱。然而她打了無數通電話,最後真的找到這位議員哥哥,然後被對方掛了電話。
然而,這樣就算真實嗎?街上還有千百則待查證、或明顯有出入的故事。即便是真實的故事,也存在複雜的層次。例如一位總是控訴孩子無情、不與他聯繫的大哥,經過好多年的相處,有天他願意信任與交付時,才說出曾經對家人施暴;然而施暴的原因,是當時他一人擔負全家經濟重擔,又遇到投資被惡性倒閉,無力負荷指責之下,選擇用暴力鞏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真實層層疊疊、千迴百轉,有些社工最後乾脆全盤接收,「因為這是他們面向的真實。」有些工作者則選擇抱持懷疑、不斷蒐證。那對一個記者來說,如何確認真實呢?在截稿日明確,且得不斷切換進入不同題目的時間壓力下,苡榕說:「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呈現多一點的視角。」多一點的視角包含訪談相關關係人,以及對照時代背景。
在流量當道的媒體風氣下,做這些麻煩事是為何呢?苡榕當然知道煽情能為媒體帶來的聲勢:「但我寫這些報導不只是為了賺眼淚;有些人哭完後,或許會開始探究眼淚從何而來。」人確實有運好運壞之分,但厄運背後往往不只個人的陰德與資本累積,也包含了整場時代背景、制度系統、社會風氣。
貧窮過往被認知為普遍現象,歷經經濟起飛、黑手變頭家的年代,人們堅信能憑藉努力翻轉階級,「貧窮」成為「不夠努力」的後果,即便產業轉型、社福制度未隨時代演進與工作貧窮(working poor)等真實現況也難以撼動此信念。直到近年全球性的疫情、戰爭的影響連動,人們才稍微被提醒:生活並非自己所能掌握,許多時候甚至是牽繫在完全陌生、遠方的他者身上。意即:我們都處在危殆,貧窮者只是先於多數人驗證了這個事實。
在龐大、紊亂的世界中,記者擔負了什麼責任?苡榕分享了一個小故事。她剛入行時收到愛鳥協會在每年幼鳥學飛季節都發的新聞稿,內容是宣導民眾別隨意撿起摔在地上的幼鳥,因為會使父母找不到孩子,小鳥也喪失學飛機會。苡榕隨手順過內容後就上稿,並沒有多想。多年後,有次她在社區大學教報導寫作,一位媽媽上前攀談:「我的兒子好久以前讀過你的文章。那時我們剛好在公園看到幼鳥掉在地上,他還提醒我千萬別撿。」
再小的信息,都有可能被某個人深深記住。現在的苡榕處理著比幼鳥學飛更複雜、糾結的專題,但戒慎恐懼是相同的。貧窮者的生命在許多記錄中,都是不光彩、不體面的樣貌,難得能鑽入狹縫、看見他們真實生命,使人更拚命想找到方法,去如實抓住那些人生。
▲ 「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剛勇。
對談尾聲,我們又聊到《令人討厭松子的一生》。長大重看電影,我發現松子是個充滿活力的人。她看似將生命的主導交給一個又一個傷害自己的男人,於是導致不斷跌落。然而她每一次都用力在愛(或用力投射)、用力付出行動,並且還能笑,還有動力重新爬起。爬起,是跌落後珍貴的重啟,卻在電影與真實世界都被人們忽略。
「很多人常告訴我,他們看我的報導會哭,但我心裡常想:有什麼好哭?很慘嗎?」苡榕笑著說。但她也強調自己絕沒有因職業麻痺而變得冷血,「有次我看到一篇法院判決,是一個精神疾病的女兒長年照顧中風的母親,最後受不了,於是點火燒死了媽媽。」苡榕形容當時讀完後她爆哭到不能自己,回想原因,或許是她覺得還有方法,例如求助社群、社福資源。「我感覺到希望其實在這個人旁邊,但她沒搆到。」
帶領苡榕進入無家者網絡的老張哥,後來動了場大手術。但術後幾天,又跑回車站擔任那雙看照著大家的眼睛。另一位我們都認識的文叔,在書裡是個充滿動力、熱愛工作的歐吉桑,卻在近期因癌症而體力驟降。「書太重了,先放你們這裡。」文叔把苡榕送他的書寄在我們據點 [2]。雖然連書都拿不動,但他仍堅持每週坐著捷運從新北來找這裡,和他的老同學們一起開會討論公共事務、或跟駐點工作人員閒聊,「我就想來這裡看看大家,不然活著幹嘛?」有次被社工勸說要多休息的文叔大聲反駁。
《老窮奇幻紀事》書中的人們,即便有些身體已老弱纏病外加經濟貧困、居住不穩定,但仍說得出「我想活下去」,苡榕說,能動性的存在是相當正向的事:「意味著,我們可以再努力看看。」
撰文 朱剛勇 ◆ 攝影 桑杉學 ◆ 場地 HAVEN by nest ◆ 責編 林潔珊
[1]《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黃克先,春山出版,2021。
[2] 苡榕撰寫報導時,曾「人生百味」擔任實習生。「重修舊好」是人生百味在台北車站旁的友善據點,提供無家者洗衣洗澡、休息以及從事團體活動。來這裡的人們被暱稱為「同學」,一起在這裡修復自己、再次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