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小說家高翊峰近年為人熟知的是他的科幻小說作品,如《幻艙》、《泡沫戰爭》、《2069》,但他也是位客家人,客語流利,早期作品偏向台灣鄉土文學,試圖將客家家族記憶融入故事,用諧音字寫客語對白;201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2069》,他嘗試將客語詞彙隱入故事,在華語的故事裡融入客語的聲音。
即使寫作的主題從過去轉向未來,對高翊峰而言,客家仍然是他的認同重心。這次受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以客語創作小說,高翊峰採取了不太一樣的路徑,讓客語不只是用來敘述故事情節的一串符號組合。
他在小說《跳童》想像了一個近未來的、反烏托邦的末世,海平面上升近百公尺,淹沒大半個台北。在傾頹的末世,那些早已從社會中消失的古語言,如台灣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的雲端資料庫,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珍貴稀缺資源。在這個背景下,一個客語雲端資料庫的AI機器人,必須借助一位年輕駭客的力量,解開它的研究者失蹤之謎。
這是在台灣文壇前所未見,一部以客語和華語書寫,並以客語為故事元素的科幻小說。
高翊峰說:「我用客語寫科幻,想要讓客語更貼近當代,有未來感;如果客語本身,只是一個大家都在努力維持的老東西,那最後一定會消失。」
高翊峰想藉由近未來的科幻創作,賦予客語時代和未來感。
從母語到華語,跨越語言的最後一代
就像經歷過二戰後,官方語言從日語過渡到華語的那一輩人,高翊峰覺得生長在1970年代的這一輩人,也是「跨越語言」的最後一代——從童年生長的母語,跨越到官方使用的華語。「說國語、禁說方言的政策,在我這一代執行的特別嚴苛,再往後面,就不再需要嚴格執行,不需要對抗,因為已經被內化。」
高翊峰在苗栗頭份生長,客語屬於四縣腔,與和他同輩的客家人相似,生活在幾乎全部是客家人的客家庄,長輩通常只會講客語、台語和日語。「小時候,聽到華語就知道是外來的,華語是外面的語言,不是我們小孩子必須的,所以也不會想去學。」
上學後,開始學華語,講客語會被老師制止、處罰,但下課後同學之間都還是會偷偷講。他雖然沒有覺得客語、華語孰優孰劣,卻開始理解兩者的不同,「華語要到學校學,但客語不用,客語是從小在家裡就會講的語言。」
兩個不同的語言,對高翊峰而言也有著完全不同的學習邏輯。母語在家裡自然而然學,他童年對客語的認知是「只有聲音,沒有字」,直接從聲音,就能明白指涉的意涵:「我聽到人說『窗門』(四縣腔:cungˊ munˇ),我就會知道對方在說窗戶。不用看文字,聽到聲音就會懂。」
但華語不一樣,在學校學的時候,是先學會看懂「窗戶」的華語文字,接著連結到文字的發音和意思,符號與符號的聲音、符號代表的意義,才會有連結。相對客語來說,華語的學習除了場域的差異,光是辨識文字符號,學習過程就多了一份工。
高翊峰認為客語和華語都很美,沒有優劣之分,只是他如果遇到能以客語溝通的人,會覺得特別親切。
高翊峰因為家中開自助餐店,幫著家裡生意,往來總有許多學老人,自然學會台語。就讀竹南高中時,班上多數人講台語,少數人講客家話,壁壘分明,甚至有些學老人同學會嘲笑客家人講話有「客家腔國語」,他因此刻意學習,講華語咬字特別用力。上大學和出社會後,雖然不會隱藏客家人的身份,但客家話的聲音,還是因為環境,逐漸被隱藏起來。
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高翊峰早已嫻熟華語,能以華語文字溝通、創作,都還是能感覺自己使用華語和客語兩者的差異。「現在使用華語已經很久,可以精準地使用這個語言去表達我的狀態,知道它就是我跟世界溝通的語言,也覺得華語有它的美。但是講客語的時候,聲音會特別鬆,心裡比較舒坦,也覺得更親切,裡面蘊藏著特別的情感。」
「跟同樣會講客家話的人用客語溝通時,心裡的開關會打開。那一刻,會覺得自己的身份好像恢復到裸裎的狀態,因為你面對的,是一個跟你有著同樣聲音的人。」
台北沉沒的賽博龐克末世錄
《跳童》的故事設定在2094年的台北。2094年是小說開始創作的70年後,小說家假想一個近未來的賽博龐克場景,台北被大半海水淹沒,只剩海中央的摩天大樓,宛如一座座孤島,被不同勢力的年輕駭客佔據。讀者一邊閱讀,便能一邊想像有如電影《銀翼殺手》、動畫《攻殼機動隊》中電子霓虹燈閃爍、頹敗的末世場景。
雖然寫的是未來,靈感卻來自兩個過去的事件:一是2020年台灣大旱,苗栗頭份的永和山水庫乾涸見底,露出了水庫底下自1984年竣工起被淹沒的永和村遺跡。高翊峰的岳母的老家,原本就是住在那裡,高翊峰的太太一家,便帶著他岳母一起回去,想找曾經住過的房子。
沈在水中30幾年,泥磚造的屋子早已化去,但有錢人家的紅磚屋還在,村裡唯一的聯外通道「永安橋」、土地公廟也還在。「我沒有去現場看,但看到家人傳來的照片,一方面覺得惋惜沒能找到故居,另一方面也驚訝:原來人生活的地方,真的會消失在水裡。」
高翊峰以永和山水庫淹沒岳母老家為創作靈感,讓小說裡的台北大半都淹沒在水裡。
另一個靈感就是「台北湖假說」,根據郁永河的《裨海記遊》,1694年的台北曾經因為地震造成下陷,變成一座湖。雖然這個假說沒有其他科學實證,卻讓高翊峰萌生想像:「以前看過沉在海裡的亞特蘭提斯帝國之類的傳說,但如果是沉在海裡的是台北呢?」
故事就這樣長出來了。
2094年,水淹台北,有錢人移居台北海周邊的大直、林口等地勢較高的地區,政府機關如中研院則遷至陽明山。窮人無處可遷,只能留在「海樓」區,寄居市中心被水淹到一半的高樓大廈。海樓區的年輕駭客有如俠盜羅賓漢,入侵銀行動手腳,把有錢人累積的資產分給窮人。
當寄居一座座高樓孤島的年輕駭客,與存在於雲端、躲藏在屏蔽內的AI人工智慧交會,人類與AI之間交流的語言是什麼呢?
在高翊峰筆下小說《跳童》裡,遠方的台北市被海水淹沒,高樓變成孤島。
用AI保存的語言,是活的嗎?
在小說設定的2094年,高翊峰假設,台灣可能已經不再使用客語、台語、原住民語等各種語言,溝通語言只剩下華語。
他的推算方式來自客委會每五年做一次的「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最近的兩次調查時間分別在2016年及2021年,發現能夠聽和說客語的人口不斷流失。2016年時,聽的能力為64.3%,說的能力46.8%,到2021年,聽的能力剩下56.4%,說的能力是38.3%。
「照這個速度算下去,不用到2094年,大約40年後,就不會有人能聽跟說客語了。雖然不希望這件事發生,但對一個把小說背景設在近未來的人來說,如果單純用資料評估,當然是很悲觀的。」
小說裡設定一個「只會用客語交流」的AI人工智慧機器人,擁有大量的客語資料,在所有人都講華語的時代,已經無人能使用的客語、台語、原住民語等「古語言」卻變成高價的珍稀語料,引來各方勢力覬覦。
客語AI躲藏在一個雲端空間裡,一位年輕駭客偶然與它相遇時,竟然發生「跳童」(起乩,四縣腔:tiauˇ tungˇ)現象,年輕駭客彷彿被喚醒了腦中久遠的客語記憶,甚至在日常的華語對話中,突然冒出了「頭那肚」(頭裡面)三個客語字,讓聽的人一頭霧水。
2022年,生成式AI的機器人工具首度出現在一般民眾的視野,從一開始只會用英文溝通,到2025年的現在,AI能漸漸掌握台灣的華語等對話,甚至開始被一般人當成資料搜尋整理、心理諮詢、飲食管控的便利方式,功能推陳出新。
也開始有語言學者提出,生成式AI以及大型語言模型能幫助保存語言。
例如冰島政府就和OpenAI合作,使用冰島語訓練AI,讓AI的冰島語能力提升到甚至能夠寫出北歐神話風格的冰島語古詩。日本北海道的愛奴文、猶太人使用的意第緒語,以及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克里奧爾語,都與科技公司合作訓練AI模型,試圖保存語言。
然而,如果現實生活中已經沒有人使用,但被AI保存的語言,是活著的語言嗎?
高翊峰認為,如果光憑統計資料判斷,可能到40年之後就幾乎沒有人能講客語。
尋找能溝通的人,把客語帶到未來
在寫小說之外,高翊峰原本就常常藉由參與講座、主持廣播節目、寫客家電視台的劇本等各種管道使用客語,甚至到法國參與法蘭西學院的活動,講述自己的客家人身份,以及小說裡運用的揚蝶仔(蝴蝶,四縣腔:iongˇ iag eˋ)、海鰍(鯨魚,四縣腔:hoiˋ qiuˊ)等生物名詞的客語和華語發音。
比起小說、比起客語文字,高翊峰更在意的反而是客語的聲音。對他而言,母語語言最怕的就是聲音的消失,他想讓客語的聲音能更頻繁地出現在現代環境裡,想讓更多人理解客語、客家的生活狀態。
對於客語的未來發展,小說家是悲觀的嗎?
高翊峰說,他其實也不強制他的小孩一定要學客語,「甚至,以前上小學的母語課,他選的是台語。」他只是惋惜,讓年輕人能自然而然學會客語的環境,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是一個語言逐漸單一化、輕量化的時代,所以當想要學習一個複雜、優美的語言,就會很困難。」
高翊峰認為,一個語言,有兩個以上懂它的使用方法的人用它,它才能完成語言真正的使命,也就是溝通。溝通是雙向的,不是單向傳遞訊息到太空,卻沒有任何外星人接收,告訴你「收到了」,那語言就是無效的。
語言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交流,碰到誰,講誰的語言,是很自然的事;小說裡的客語AI機器人,也一直在尋找另一個能跟它溝通的人。
「語言的消失,不是特例,是歷史的常態,只要沒有人使用那個語言,它就消失了。」高翊峰表示:「我只是希望這個消失,不要發生在我們這一代,所以我們要努力把客語延續下去。」
小說家高翊峰受到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創作小說《跳童》,其中60%的內容以客語呈現。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