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作家甘耀明向來擅長以台灣的鄉土題材創作魔幻寫實的作品,但若非客家人,在閱讀《殺鬼》、《邦查女孩》時,可能不會發現其中蘊含許多客語。有研究論文統計,他的七本小說,除了2021年出版的《成為真正的人》因為題材與客家無關,沒有使用客語,從《神秘列車》到《冬將軍來的夏天》,六本小說一共包含1,150個客語詞彙(註一)。
雖然作品以華語為主,但由於寫作題材、角色特性的選擇,他有意識地在作品中放入客語,有的藉由對話呈現,有的則使用客語名詞代換,不讓母語消失在目前仍以華語為主的台灣文學作品裡。
對甘耀明而言,在創作中融入客語不是難事,但要大部分以客語書寫,不只是用客語寫客家人之間的對話,甚至連非客家人之間的對話都用客語書寫,也是新的挑戰。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甘耀明的長篇小說《𠊎个阿鵲公主》(我的藍鵲公主),不只使用近乎八成比例的客語書寫,因為主要角色「阿惜」是聾人,他也將台灣手語融合在故事裡。「阿惜」是主角男孩的姑姑,由於兩人年紀相仿,兩小無猜,在故事背景的1970年代,一起在客家村莊中度過童年,用客語和手語溝通。
不過,甘耀明認為鄉土小說只是他創作的其中一個面向,「我想做一個純粹的小說家。」對於文學,他有更大的企圖。
甘耀明希望做一個純粹的小說家,創作各種不同類型風格的作品。
四縣中的海陸客
降生於客家環境的作家,在創作題材選擇寫客家的事物是很自然的事。甘耀明坦言: 「其實我小時候不曉得什麼叫客家人。是當長大之後,離開出生成長的地方,發現你其實跟別人不太一樣,跟外面的世界有落差的時候,才能夠分別那個身分。」
甘耀明來自苗栗獅潭,村落沿著台三線散佈,被山林田野環繞,間隔個百來公尺才是另一戶人家。他的父親是客家人,阿公阿婆也都是客家人,講的是當地少數的海豐客語(海陸腔包含海豐話和陸豐話);母親則是閩客混血,外公是客家人,外婆是閩南人,但母親娘家主要使用的語言是台語。
跟父親這邊的家族長輩溝通,就是用海陸客家話,「我們家族是從北往南遷,從桃園一路移居到苗栗獅潭。」由於獅潭主要講四縣腔,兩者重音幾乎相反,他小時候對於語言並不敏感,知道好像不同,但不清楚原因,出門在外就自動轉調,「回到家,阿婆聽到我講四縣,就會一直說這樣不行,規定在家一定要講海陸,不能講四縣。」
生活在四縣客環境裡的海陸客,也能感覺到自己語言的轉變。「海陸客有翹舌音(捲舌音),但四縣客沒有,例如「食飯」的食,海陸是「shidˋ」,四縣是「siid」,我們家應該原本講客語也有翹舌音,但到後來就被同化了。」
至於台語,他聽得懂,但不會說。母親娘家講台語,他的阿婆也看電視上的台語歌仔戲,愛看楊麗花。「我知道電視裡的聲音,跟我平時聽的不一樣。我也問阿婆:她聽得懂嗎?她說聽不懂,但還是很愛看。」
那是公共場合禁說方言的年代,在學校裡不能講客家話,不然會被糾察隊登記,離開學校才能講。甘耀明回憶,「我們會開始意識到,這個語言在哪裡可以講,哪裡不能講。」去郵局去辦事情要講華語,在市場可以講客家話,在學校在課堂要講華語,放學後才能講客家話。在家中,除了跟長輩講客語,父母與他的溝通也漸漸以華語居多。客語、台語等母語被政治區隔,賦予了與華語不同的意義。
甘耀明的家族是苗栗獅潭少數的海陸客,他因此四縣和海陸客語都會說。
地方電視台當記者,磨練客語
在台中讀大學時,甘耀明進到以學老人(閩南人)為主的環境,客家人不多,主要都用華語溝通。直到退伍後找工作,適逢90年代中期新聞媒體解禁,報紙、電視台大爆發,百花齊放,誕生許多媒體職缺,他因為希望增加社會歷練,去應徵地方電視台的記者工作,主要報導家鄉苗栗獅潭一帶的新聞。
雖然新聞主要使用華語報導,但除了華語版,還會為了服務鄉親製作客語版,因此甘耀明在寫完華語稿之後,要以客語再寫一次稿、再錄一次新聞帶。
這段經歷讓他對客語的了解和運用,進到一個新的層次。「客語以前對我來說是生活化、熟常的語言,但如果要進到新聞的場域,我需要再學習和訓練,去找更多的詞彙,才能使用正式且地道的用語。」
為了能寫正式的客語稿,講客語新聞,甘耀明也上客語課,例如學習用客語讀「增廣昔時賢文」(古訓、民諺集)。客語老師不是用羅馬拼音或注音符號,而是使用「切韻」來教發音——聲母、韻母切開,分別用一個華語字替代。容易含混待過的字,老師也會細細挑出,幫這些記者們糾正發音,看詞彙用得夠不夠「烏」(黑,地道的意思),有沒有「落鉸」(吻合。南四縣腔:labˋ gau)。
「記者講錯的時候,觀眾也會打電話來反應。」例如甘耀明曾被民眾指出,如果要說廟會拜拜時盛裝白飯的「飯桶」,不能說「飯桶」(四縣腔:fan tungˋ),應該要用「飯甑」(四縣腔:fan zen),因為「飯桶」也有罵人的意思,不夠文雅。又例如「便當」(四縣腔:pien dongˊ),因為來自日本,在新聞裡會被要求講「飯篼仔」(四縣腔:fan deuˊ eˋ)。
例如「收集」,在客語可以直接用比較接近華語的「收集」(四縣腔:suˊ xib),但也有「撿揫」(四縣腔:giamˋ qiuˊ)或「收揫」(四縣腔:suˊ qiuˊ)的不同講法。
記者不能只是華語版硬翻成客語版,而是要以客語的角度思考用詞有沒有「落鉸」,找到適合的講法。「採訪現場其實很困難,工作時客語老師也不在身邊,要自己處理,在短時間內判斷。」
1997年到1999年,兩年的地方記者工作經驗,讓甘耀明學到如何使用地道、文雅的客語。訓練到後來,他甚至可以隨意從報紙中挑出任何一篇文章,直接用客語讀出來。
在地方電視台當記者的時期,為了寫客語版的新聞,甘耀明下了許多苦工,訓練自己寫出地道文雅的客語。
用客語為鄉土故事「菣香」
離開記者工作後,甘耀明受同為「小說家8P」的好友李崇建邀請,到一所體制外的中學教書。在那三年期間,雖然工作中用不到客家話,但有時間寫小說時,因為以客家庄的習俗文化為小說題材,他便試著把客語放進創作裡。
那時候客委會剛成立 還沒有太多客家文化、客家文學的推廣,「我寫的是自己的村莊,就一定要有客家的語言,我必須使用他們的語言和腔調,我不可能去寫一個沒有客家語言的客家庄。」
過去地方記者寫客語新聞的經歷,讓他對客語字如何運用已經有初步的底子。只是在2000年前後,客委會才剛剛成立,客語該用什麼文字來表示,尚未有現在教育部部編台灣客語辭典的共識,而是出於各方的研究,提出不同的用字選擇,連在辭典裡都是百花齊放。
甘耀明有數本2000年初期買的客語辭典,裡面夾著許多思考客語用字的筆記。
當時他以兩種方式嘗試在作品中加入客語,一是有如為食物「菣香」(增加香味,四縣腔:kien hiongˊ),少數字詞代換用客語點綴,二是用客語寫對白,但為了顧及可讀性,他還是寫得相當節制。「運用母語,我必須考量讀者的耐受性。讀詩、歌詞還可以,但長篇小說,讀者真的很難讀得下去。所以我就是抓到一些有客家味道的詞彙,把這些詞彙放進小說。」
例如2002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的〈伯公討妾〉,講述「土地公討小老婆」的故事,以及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聖旨嘴〉,客語的意思就是「烏鴉嘴」的相反,話說出口,事就能成。
這幾篇小說,甘耀明甚至沒有用註釋,「我相信讀者乍看一定不懂,但只要認真看,其實還是能理解,用小說的方式,讓讀者讀懂客語。」有些當時不確定客語用字的詞彙,如果台語發音相近,他也會借用台文的習慣用字來表達,「畢竟客語和台語很多用法其實相通,加上台語比較強勢,客語多少有受到影響。」
在客家味兼顧可讀性的策略下,當時所有的評審果然都能看得懂小說裡的客家話,作家李昂也是評審之一,讀完甚至誤會,大讚:這個台語寫得真好!
甘耀明認為,既然寫客家庄的故事,就要融入客語呈現。
融合客語和手語,描寫聽不見的客家女孩
新作《𠊎个阿鵲公主》,源自甘耀明十年前就構思的故事設定:一位沒有聲音的女孩子,覺得自己家中有鬼。她只能用比手畫腳的方式跟家人溝通,溝通的語言落差,讓孩子們的童年冒險變得格外有趣。
女孩長大之後,雖然非常有異性緣,卻因為阿婆認定她這樣的聾人,婚姻一定不會幸福,竟然擋下她的婚約。聽不見的女孩很悲傷,人生第一次開口說話,不斷地重複抗議:「我會講話。」
甘耀明在很多場合都講過這個故事原型的不同版本,想像這個聽不見的女孩子,她的人生會發生什麼事,也醞釀著如何寫下來。這次受客委會和鏡文學邀請,參與計畫,便決定把這個構思了十年的故事寫成客語小說。
小說中,聽不見的小女孩「阿惜」(客語音近「阿鵲」),在家族的輩分裡是主角的姑姑,但兩人年紀相同,一起上學,一起冒險。家人請老師來家中教小女孩手語,主角也跟著一起學,在外充當姑姑的手語翻譯。阿惜雖然聽不見,在學校讀的是特殊教育班,成績卻很好,聰明伶俐,主角有如姑姑的小跟班,對姑姑也漸生情愫。
甘耀明在小說裡特別描述了兩個小朋友用手語對話的狀況。雖然家人找過手語老師來,依據台灣使用最久的手語教材《手能生橋》來教阿惜台灣手語,但教材還是很難涵蓋所有溝通用的詞彙。兩個小朋友於是自己發明新的手語,用著不太合乎手語文法的句型跟彼此溝通。
甘耀明正在說明「菜」的台灣手語手型。為了描寫「阿惜」這個聾人女孩的角色,甘耀明從網路資料研究台灣手語,也學會一點,呈現在阿惜的故事裡。
例如「聽收音機」,小朋友自己發明的手語,是用鉛筆轉錄音帶的動作。例如「洋芋片」,客語裡用「錢」來表達切成小圓片狀的東西,像是「蘿蔔錢」,阿惜於是用手語打「洋蕃薯錢」代表「洋芋片」,還被同學向學校檢舉,說她用手語的「錢」代表客家話的「錢」的意思,比的是「方言手語」。
小說裡有客語和手語,客語比例更高達八成,考量易讀性,甘耀明思考許久,還是根據讀者的習慣,降低客語的主詞、虛詞出現的比例,改使用好理解的華語用字,不影響對客語的理解,也讓讀者更好讀懂故事內容。
「中文的口語跟書面語也不一樣,粵語也可以依據使用者的溝通需求,調整偏向口語或偏向書面語言的用字。所以我希望藉由這次的創作,試著讓原本習慣以聲音流動的客家話,也成為閱讀介面的語言。」
「我希望客家話除了口語的對話,也能夠是寫得很漂亮的語言。」甘耀明表示,他很期待其中可以讓文學發揮的空間。
甘耀明新作《𠊎个阿鵲公主》,以高達八成客語的比例,寫一個客家聾人女孩的故事。
註一:李美慧(2022)。甘耀明小說中的客家元素研究。﹝碩士論文。國立中央大學﹞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 https://hdl.handle.net/11296/bxktg3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