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李旺台前半生是資深媒體人,還是少數見證高雄美麗島事件的新聞工作者。在解嚴前的政治環境下,他當時身為《台灣時報》的採訪組副主任,不只看著美麗島事件在眼前發生,當晚更擋下原先記者以「暴徒」為事件定調的新聞,臨時換稿,親自寫下現場「先鎮後暴」的過程,成為當時唯一沒有刻意誤導輿論的新聞報導(註一)。
經歷前半生的媒體與政治風浪,後半生的李旺台是小說家,將早期的人物和事件寫成歷史小說,以1969年「高雄青果社舞弊案」主角生平為藍本的《蕉王吳振瑞》,以客家醫師徐傍興生平創作的《小說徐傍興》、描寫二戰結束後日人與台人如何從海南島歷經劫難返鄉的《播磨丸》等,都是他的作品。
如今,77歲的李旺台,回頭用自己童年的母語——南部四縣腔客家話——寫小說。
為什麼接受客委會與鏡文學的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挑戰幾乎用全客語寫小說?李旺台笑說自己原本不想寫:「我的寫作計畫裡面原本沒有客語,而且心裡其實還蠻排斥。」
李旺台苦笑:「客語寫作,對我來說是很辛苦的。」
對李旺台而言,用客語創作小說,是很辛苦的事。
被逐漸遺忘的母語
對李旺台而言,客語原是個在童年環境中自然習得、也在社會環境中被逐漸遺忘的語言。在他的前半生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從他舌頭捲出來的語言都是福佬台語。「在我的職場上,是福佬人的世界。我的福佬話(台灣台語)跟客家話一樣輪轉(說話流利暢達,台灣台語:liàn-tńg),因而,以前我常優先講福佬。」
李旺台來自屏東竹田,雖然是客家村莊,但隔壁就是福佬人居多的萬丹,田地相鄰,福客相處大體上相當融洽。「我們家田地旁就是福佬人的田,有一次在田裡隔鄰的農民過來跟我母親說一大串的話,全用福佬話,我母親不是全部聽懂,像是要協商什麼要事,我母親急忙回家把我叫去當翻譯。記得那時我還在讀初中,已經開始與聞大人之間的農事。」
他的老家也開雜貨店,有些生意來往的是福佬人,自然要練習用福佬話溝通;念初中的時候,李旺台到屏東市讀書,有很多福佬同學,使用福佬的機會更多了,久而久之,在心裡把福佬話也認同是自己的母語,客家話之外的第二母語。
進入職場後,由於長年深耕高雄地方新聞,要跑好政治新聞,除了通用的華語,多數人使用的台語也是採訪必備的溝通工具。「畢竟這是福佬人為多數的社會。生而為客家人,但客家話不是主流,周遭很多客家人也多不主動張揚自己的族群身分和語言。早年確是如此,直到1980年代的『還我母語運動』,才漸漸感覺有客家人在許多場合自在的講客家話,不再刻意壓低聲音。」
但他也明白,無論福佬話、客家話孰強孰弱,都因為曾經被政府視作「方言」被禁,早已不敵「華語」的普及。在華語隨著時代進步、吸納現代詞彙,儼然成為正式場合使用的語言時,台灣台語和客家話,卻彷彿被困在舊時代裡,跟不上世界的變化。
李旺台曾經有一段時期認為客語已經來不及挽救。
作為客家資深媒體人,在千禧年初,葉菊蘭擔任客委會主委,曾經找李旺台去當顧問,一週要開兩三次會,討論客家事務、客家文化與客語的發展。明明有客委會傾力投注預算和資源,但李旺台心裡當時其實非常悲觀。
「我當時常在心裡想,客家話可能已經救不起來,因為它在生活中消失了。」即使客委會推客語認證,將客語帶入學校課堂,「客語如果從家庭裡消失,這個語言就已非常接近死亡了。」
懷著複雜的心情,李旺台還是努力參加會議。「我心裡想著:台灣所有本土語言,原住民各族語都幾乎消失了,客語在垂死邊緣,現在還能救的,只剩下福佬台語,我們應該先救福佬台語,還必須急救;但這種話我又不能講出口,參加會議的都是客家人,我怎麼講得出這種話呢?」
不過,客語雖然從李旺台生活中漸漸消退,沒有影響到他的客家身分意識。「那些年,即使我的皮膚肌肉已經是台灣人,客家意識一點一點退縮,卻沒有消失,不可能消失的,只是縮到骨髓裡去了。」
然而,葉菊蘭的一句話,又讓李旺台有了不同的想法。
講客家話,就要用客語思考
2006年,「世界客屬總會」在台北召開,在十幾位致詞人之中,李旺台是其中一位。
「我上台的時候,突然覺得想表達的東西用客家話講不出來,會『脫箠』(出差錯。台灣台語:thut-tshuê),像水管阻塞一樣。」加上看到台下出席官員不只客家人,還有不少福佬人、外省人,李旺台講了兩三句客家話,自動轉成華語。
會議結束後,葉菊蘭坐到李旺台身旁,「她眼睛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忘記客家話了嗎?」因為其他致詞人幾乎都講客家話,只有李旺台講一點點就切換成華語。他為此內疚幾個月,「我想著,不行啊,難道我客家話忘了嗎?我沒有忘啊!我明明就能講得很好啊!」
習慣用台語之後,客語逐漸生疏,但李旺台之前沒有察覺。
在生活中久未使用的語言,即使是母語,也會生疏。
也是那幾年,客家電視台開播之後,作家吳錦發找李旺台合作,開一個客語政論節目「非常短評」,兩位主持人專門用客家話談政治時事話題,節目維持了兩年半左右。
第一次錄節目時,李旺台真的發現自己講得沒有很順,「之後,我邀求節目助理把當天要談的內容寫成大綱給我,上節目前一兩個小時,我把自己就關在辦公室裡,先演練幾遍,才有辦法上節目。」但即使如此,偶爾還是會有卡住的地方。
他也納悶,共同主持的吳錦發,一樣是以客語為母語,在職場主要也長年用華語、台語,為什麼客語卻講得比他好?後來才發現訣竅:在上節目前的演練,要練習用客語思考,「我原本還是一直用華語在想事情。」
李旺台決定改成直接用客語思考節目話題後,連帶把自己兒時從客家村莊中自然學到的客語詞彙,那些傳統四個字、六個字的俗諺,藉由對話,放入現代的節目內容裡,反覆演練,才終於愈講愈順。
廣大的客家觀眾群也是督促練習的動力。「很多觀眾都會盯著我們的咬字、發音,講錯都會有人打電話來糾正我。」例如某次講到「紅標米酒」的「標頭」,發音應該是「peuˊ teuˇ」不是「beuˊ teuˇ」,就被觀眾指出微小錯誤。還有一次,李旺台接到來電,要求他講到「台積電」時,應該要用客語講「toiˇ jidˋ tien」,不要直接講華語。
「在主持節目之後,我感覺到我的客話有回來了。」經過客屬總會的致詞,和主持客語政論節目這兩件事,從20幾歲到50歲都以華語、台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李旺台,終於把骨髓裡的客家意識找回來。「現在可以直接完全用客家話演講,沒有問題!」
在客家電視台主持政論節目,讓李旺台重拾用客家話流暢溝通的能力。
嘗試母語寫作,兼顧可讀性
然而,在社會現代化的過程中,因為被長期禁止使用,而沒有跟著一起現代化的語言,要怎麼重新成為溝通和創作的工具?李旺台和這次七位受客委會和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作家們一樣,雖然知道這是個很難找到答案的艱鉅挑戰,還是決定放手嘗試。
李旺台坦言,一開始對母語寫作有些排斥,「有朋友送我用台語文寫的文學書籍,但因為我沒有辦法閱讀,我通常都只看個一頁就先收起來。大家生活都很忙碌,難道我還要辛苦地慢慢看、慢慢猜嗎?」
直到李旺台某天重讀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我突然意識到,書裡寫的情境,不應該用華語溝通的,用華語表達感覺很奇怪。」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是60多年代,當時沒有這種感覺,但幾十年後,我再讀第二遍,卻覺得這裡用華語讀起來『尷尬』(南四縣腔:gamˊ gie)」,感覺不對。如果能用故事發生當時的語言情境來寫,就會很符合這個故事。」
後來創作小說《蕉王吳振瑞》時,吳振瑞是福佬人,李旺台就用福佬台語寫故事裡的對話,寫《小說徐傍興》時,因為徐傍興是屏東內埔的客家人,他也依照情境,用一些客語寫對話。
李旺台認為,小說的語言可以配合故事情境,開始嘗試以客家話和台語文融入寫作。
這次創作短篇小說集《𠊎屋下个番檨樹》(我家裡的芒果樹),李旺台先構思好故事架構,試寫了其中一個短篇故事,但寫完一看,最多也只有40%的客語字,其他都是華語。他把小說傳給熱中客語復興和推廣、也有客語書寫經驗的六堆客語薪傳師好友曾秋梅看,請她協助修改,對方直接告訴他,這是華語不是客語,得全篇重寫。
然而,當曾秋梅以客家話嘗試重寫過,回傳給李旺台時,他打開檔案,卻發現真的看不懂。太多難字、罕見字,讀起來很深奧,這樣的小說沒有辦法閱讀。李旺台把艱澀的難字、罕見字都改掉,回傳給對方,對方又再次傳來修改檔案,說明哪些字詞不能刪改的原因。兩人這樣針對客語字一來一往爭論,最後折衷,彼此讓步,也同意一些艱澀詞要加註釋。
「我很謝謝她,她的觀點是,既然是客語文學,就要寫成標準的『客家的作品』,但我是一個文學工作者,我寫的的終究是『文學的作品』,而不只為了復興和傳播客家話。文學要能乘載更多意涵,例如運用象徵,例如刻意的誇示或隱藏,去傳達我想寫的真、善和美。我希望我的客語小說,讓愈多人看得懂、也愛看愈好,這是我的初衷。」
曾秋梅也告訴李旺台,要用客語寫作,就要用客語思考,不會的字再問她怎麼寫就好。李旺台笑說,就跟之前主持客語政論節目一樣,「不能用華語想,一定要先用客語思考,才能講得道地、精彩。」
李旺台與朋友來回討論客語字如何運用在小說裡,也希望能顧及文學性和可讀性。
客語應走入現代,才能永續
語言是雙面刃,能藉由溝通帶來連結,形成認同感,鞏固信任,另一方面,也可能成為排他的工具。
李旺台回憶,在解嚴前,曾有一位南部的客家大老,原本非常支持黨外運動,卻在組黨成功一次會議之後,決定要退出政黨。原因是,他發現黨員在開會時都講福佬話,這讓他忿忿不平,認為這個以福佬人為主的政黨,並不尊重客家人的存在。
這位大老其實也聽得懂福佬話,李旺台還為這件事跟對方起了一點爭執。「我告訴他,福佬話也是被害語言,福佬人也應該要挽救他們的福佬話,就像我們的客家話也是被害者。客家人本來就比較少,現場也幾乎是福佬人,自然就會多講福佬話,你不能因為他們不講你的語言,就要求人家都要講華語,他們也要復興他們的福佬話啊!」
如今,客語和台灣台語、原住民各族語言以及台灣手語等,已納入國家語言,根據2022年的「全國客家人口語言調查」統計,全國客家人口約466.9萬人,約占全國人口19.8%。雖然總人口數增加,但聽和說客家話的能力卻下滑。李旺台對於客語的未來發展無法太樂觀以對,但還是希望有更多人能看懂客語字,讓客語走入現代,才有機會永續。
「就像現在通用的日文,除了傳統、古老的語言部分,他大量吸收金融的、科技的各種來自英語、華語等現代用語。所以客語要現代化,就要先接納外來的用詞,久而久之,就會有一個現代化的通用客語出現。」
李旺台認為,台灣的語言環境本來就是混雜的。
「現在很多人,華語講一講,也會落(炫耀語言能力,台灣台語:làu)幾句台語。這在台灣一直都很正常,就像我小時候,很多大人也是客家話講一講,突然落一兩句日本話。」
語言與族群要相互認同差異,要能彼此包容,「台灣的語言就是很多元的。」
李旺台的客語短篇小說集《𠊎屋下个番檨樹》,以客語寫童年記憶,也寫現代的故事。
註一:詳見《黑夜中尋找星星-走過戒嚴的資深記者生命史》一書(時報出版,2008),〈二、李旺台──對抗威權體制的南部記者〉。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