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

我們站在這裡,請聽聽我們說的話——詩人張芳慈寫客語的自在與挑戰

鏡文學小編
2025-03-28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含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詩人張芳慈是來自臺中東勢山林裡的孩子,說著當地獨有的大埔腔客語。

那是她從小跟家人說的母語,但與其他客家話迥異的腔調和用字,讓她也曾經在後來的都市生活中,被其他地方的客家人說「好奇怪的腔調」,甚至得到「妳在說閩南語吧」的質疑。「為什麼我說的客家話,別的客家人卻有所質疑?」這讓她備受打擊,忍不住回家問媽媽:「妳教我的,真的是客家話嗎?」

參與客家母語運動後,她明白,那是客家話沒錯,是只有來自臺中東勢等五個村莊的客家人講的大埔腔——根據客委會發布的「110年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約5.9%的臺灣客家人會講大埔腔,相較57.7%的四縣腔和44.4%的海陸腔,算是少數。

她學會辨識客語的其他腔調,像是較常見的四縣和海陸,她都聽得懂,在客語之外,閩南語她也略懂。她常常聽人說,客家人很自卑,在社會上是隱形的,但她雖然說著與眾不同的大埔腔客家話,卻不想隱形。

「某次參與客語的研討會,要報告一篇論文。那篇論文,我本來就全篇用客語寫,在報告的時候,我也決定用大埔腔客家話講。」張芳慈露出頑皮的笑容。「我不管其他人聽不聽得懂,我只覺得,既然你們很少聽到大埔腔,那我就要多講。我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們聽聽我們的語言。」後來她讀了德希達的一些論述,更加深讓自己的語言不被抹平的意志,讓那些音義成為有皺摺態度的客家。

這段經驗寫成客語詩〈出席〉,描述自己說話時喉嚨彷彿有炭火燒、諸多感受翻滾當下顫抖到難以站好;大埔腔有些人聽不懂,有些人從未聽過。「毋過/我決定分厥等一個機會」(不過,我決定給他們一個機會)。

畢竟自始至終,張芳慈從來不因為自己講的語言很少人懂,就覺得需要「融入主流」。「存在就是一種自信。」就像她自己寫過的另一首詩:「毋管你歡喜也毋歡喜/我等都企在這位」(不管你高興還是不高興/我們都站在這裡)。而因為參與公共事務,對其他客家腔調也學習了解。

 

▲ 詩人張芳慈有許多詩來自散步途中得到的靈感。

 

從小叛逆的客家少女

出生於1960年代中段的張芳慈,在臺中東勢的客家庄度過童年,雖然全家人隨著父親的教職幾經遷徙,但多半還是在客家庄的範圍內。在她的記憶中,也曾經有一段自然認為所有人都講客家話的日子。

童年時,魯班先師廟節慶或地方性「打醮」(做醮,da^ ziauˋ)的時候,祖母帶著一起去廟埕看客家大戲,看著眼前戲台樸拙也華麗繽紛的螢光桃紅色、鮮綠色戲服,用客家話演出的《三國演義》、《封神榜》或教忠教孝等等故事,當然現場還有祭祀的客家飲食,圍繞著拜拜習俗而生的各種的客家文化樣貌,從小就帶給她深刻的印象。

然而,那也是說母語會被懲罰,要「掛牌子」的年代。無論是客家人、閩南人,無論來自哪裡、習慣說什麼樣的語言,只要進到學校或公共場合,一律只能講「國語」。「在學校,上課下課都不能說客語,但一放學,離開學校,就會自動切換成客語。」

讀初中時,張芳慈的母親開始做早餐店生意,一家人離開客家庄,搬到臺中豐原,在閩南人為主的環境裡生活,在初中當歷史老師的父親,甚至學會怎麼做油條。每天早上五點,張芳慈就要負責騎腳踏車去市場,跟一位外省伯伯買熱騰騰剛烤好的燒餅,買回來之後,再跟做好油條的爸爸一起去學校。因為經營早餐店,張芳慈的父母也學了一口流利的閩南語。

「我大概在搬到豐原的時候,才驚覺到原來世界上有不一樣的話。畢竟小學的時候,除了國語,大家都會講客家話,我就覺得全世界其實都會講客語,只有到學校要學東西的時候才會學國語。那時根本沒聽過閩南語。」

張芳慈從小個性叛逆、有主見,對於別人說的話、訂下的規矩,不會輕易照單全收。像是學校的教官規定她一定要參與校慶日,不能請假去聽詩人瘂弦演講,不然要記過。她很乾脆地說「好」,答應被記過,就出發去聽演講了。

又例如,總有些人會拿族群當原因,說「那個客家人如何如何⋯⋯」,以前也會聽到家人說「閩南人都這樣」,或「原住民都那樣」,聽到這些話,她會直接反駁,跟人辯論。「總有人說原住民愛喝酒,但客家人明明也是啊!這樣講太侷限了,有很多都是偏見,而且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一不能等於全部。」

帶著疑問,她探究這些族群偏見背後的原因,發現有的跟歷史有關,有時是對多元文化不夠認識。「有時甚至是覺得,那些心態只要把別人壓下去,自己就好像會變成巨人。」在她的認知裡,這背後的原因其實是自卑,「如果我們不需要去打擊別人,而只是展現自己的樣貌就好,那何來的自卑感呢?」

 

▲ 詩人張芳慈從小個性有主見、叛逆,對別人的規矩不會照單全收。

 

「做客家」是閉著眼都能走的回家路

張芳慈寫的第一首客語詩,跟她學生時代時發生的一件事有關。

由於生性叛逆,母親擔心她容易生事,寫了一封信寄到學校給她。不過張芳慈的母親雖然上過小學,卻不知道要怎麼寫客語字,只好試著用華語的注音系統把客語「拼」出來,連信封上的收件資訊,寫的都是注音符號。

年輕時的張芳慈,收到同學轉交的信,同學看到注音還說「是小朋友寫來的」,她一看地址知道是媽媽,當下覺得好丟臉。「後來覺得丟臉的是我啊!媽媽只會講客家話,所以很努力地想用注音符號把客家話拼出來,跟我表達她對我的愛。」

自己和家人嫻熟的語言,卻難以化為文字寫下來。張芳慈懷著複雜的心情把這段記憶寫成一首詩,後來更寫成客語版〈阿姆个信〉(母親的信),收錄在客語詩集《天光日》裡。

另一個讓她開始用母語創作的原因,則是1999年的921大地震。

921大地震,東勢當時也受地震影響,雖然張芳慈的家人都安全,但地震已經使得一些客家庄、客家社區在地震中倒塌消亡,客語流利的長輩們也有些人在地震中喪生,使用客語的環境大不如前。她心中有危機感,覺得客家的文化和精神應該要用什辦法留住,延續下去。那些年大埔腔的語言和文化,多虧有徐登志老師收集與發聲,挽救山城的語言危機。

在此同時,康軒文教找她編寫客語教科書,她欣然同意,跟著其他客語研究者、語言學者一起討論和學習,「雖然有些客語字還有爭議,但那時候,我發現無論我說什麼客家話,都可以找得到字,能把它寫出來,這讓我很開心。」

她也受到笠詩社的前輩詩人杜潘芳格的影響。杜潘芳格是經歷政權轉換而「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後來也是母語文學「我手寫我口」的實踐者。在這些機緣下,在迫切希望延續客語生命的時刻,張芳慈提筆創作客語詩集《天光日》,描述童年的客家記憶裡,那些「充滿泥味的客家人」。

「我沒在意別人怎麼看,也沒在管市場性,當時只覺得這是一條值得走的路。」就像她的詩〈頭擺个路〉(從前的路):「目珠瞇瞇也使得/看得到心肝肚一條路」(眼睛閉著也可以看得到心裡那條路)。

「回家的路,眼睛閉著也知道怎麼走,完全不用思索。做客家,對我來說就是像走一條回家的路那樣地自然。」

她也會儘量用東勢當地的大埔腔客語用法,例如相較於其他地方的客語,大埔腔沒有「仔尾詞」,也常會把兩個字連音呈現,像是「這裡」,新竹的客家人多半講「這位」(lia vui),但臺中東勢的客家人會用連音「liongˇ」,「那裡」就會連音成「gongˇ」。

從2019年末開始的COVID-19疫情,又喚起了張芳慈的危機感。在一篇紐約時報的報導中,張芳慈讀到一個位於巴西亞馬遜雨林裡的故事:在疫情前,朱馬部落僅剩一位能嫻熟使用部落語言的人阿魯卡,他染疫去世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說朱馬部落的語言。消逝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語言、一整個文化。

這讓她思考,作為一個疫情後時代的倖存者,她還要帶著她的語言和文化,往哪裡去?

 

▲ 對張芳慈而言,「做客語」是回家的路,也可以連結到更遙遠更廣的世界。

 

不單調的風景裡活躍的生機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七位作家中,張芳慈有著豐富的客語創作經驗。她寫了40年的詩,其中除了前述在2004年出版的客語詩集《天光日》,2018年推出客語的《望天公》詩與樂專輯,近年也在2021年出版客華對譯詩集《在妳青春該時節》。多年來,在國內外大大小小的詩歌節,以客語朗誦詩,彷彿也是自身生命的自信表述,而成為獨有的風格。無論是客語或是華語的新詩創作,她的作品多與女性的生命經驗、客家的記憶有關,也觸及社會關懷以及臺灣這塊土地的歷史與傷痕。

如今,在客委會邀請下,她再度以客語寫全新的創作,不過這次選擇了與以往都不同的方向。詩集《𥍉爧》(閃電,大埔腔 ngiab^ nenˋ)是一首主題連貫的長詩,整首詩宛如古老的傳說神話和寓言,講述一個寓言體的故事。

張芳慈運用太極陰陽黑白、一生為二的概念,描繪兩個主要勢力「青脊蛇」與「赤殼蛇」水與火、正與邪、福與禍的相生相剋,「赤殼蛇」野心勃勃,想吞掉太陽,「青脊蛇」努力維持生態與環境的平衡,兩方每一次大戰,地球就像被大鍋翻炒,天搖地動。

她還設計出一眾角色:有取自莊子的「鯤」與「大鵬鳥」,有承受天地使命、寫詩的「寫字人」,有跟著赤蛇精作惡的「山狗太」(蜥蜴),負責向寫字人捎來宇宙靈性智慧消息的「壁蛇」(壁虎),也有被山狗太豢養的一池「蛤蟆」,還有覺醒之後奮力一搏對抗邪惡的「竹莢𧊅」。每一次「𥍉爧」捎來宇宙天地萬物的訊息,「壁蛇」就把訊息傳遞給「寫字人」,陪伴詩人也完成前世一份善的因緣。

《𥍉爧》或說部分起念來自卡夫卡的《變形記》。「他在20世紀初就用一種非常有表現性的方式創作。我意識到我也可以把一些符號異化,藉由不同於現實的荒誕去談很嚴肅的事,讓這些問題在讀者的心理發酵。」而屈原的《九歌》,乃至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詩人Nelly  Sachs的詩和詩劇的創作,也啟迪了她。

談到這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新構想,張芳慈視為機會,也是挑戰。

創作者通常會先把自己最熟悉、生命中最底層也最貼近的經驗先創作出來,她過去的創作軌跡也是,但這不是她現在想做的事。「我現在想追求的是鬆動,去鬆動和解構自己已經僵化、慣性的思維和語法。」她想用詩的符號和隱喻講一個大的故事,用更遠更廣的視角來呈現客語詩更豐富的可能性。

「做客家」可以是一條回家的路,也可以帶她走去更遠的地方,與更多人產生新的連結。

張芳慈笑說,她從小就常有奇怪的想法,「國中時,某次睡覺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輩子不要過得太平順,我想要一些挑戰。後來回想,只覺得我神經病啊,大家都想要一帆風順。不過雖然當時還沒有『人生』的概念,但用現在的講法,就是我不想做一個在框架裡的人。」

文學已是小眾,詩更不是其中的主流,但張芳慈從不在意什麼是主流。「我講客家話,用自己的語言創作和寫詩,完全就是因為這樣最能表達我自己。」

「森林如果全部是種一種樹,多單調無聊啊!不單調的風景裡,才能容有多元成長空間的生機,於是,在這土地上我努力活出自己的樣子。」

 

▲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張芳慈將創作客語詩集《𥍉爧》。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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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作家甘耀明向來擅長以台灣的鄉土題材創作魔幻寫實的作品,但若非客家人,在閱讀《殺鬼》、《邦查女孩》時,可能不會發現其中蘊含許多客語。有研究論文統計,他的七本小說,除了2021年出版的《成為真正的人》因為題材與客家無關,沒有使用客語,從《神秘列車》到《冬將軍來的夏天》,六本小說一共包含1,150個客語詞彙(註一)。雖然作品以華語為主,但由於寫作題材、角色特性的選擇,他有意識地在作品中放入客語,有的藉由對話呈現,有的則使用客語名詞代換,不讓母語消失在目前仍以華語為主的台灣文學作品裡。對甘耀明而言,在創作中融入客語不是難事,但要大部分以客語書寫,不只是用客語寫客家人之間的對話,甚至連非客家人之間的對話都用客語書寫,也是新的挑戰。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甘耀明的長篇小說《𠊎个阿鵲公主》(我的藍鵲公主),不只使用近乎八成比例的客語書寫,因為主要角色「阿惜」是聾人,他也將台灣手語融合在故事裡。「阿惜」是主角男孩的姑姑,由於兩人年紀相仿,兩小無猜,在故事背景的1970年代,一起在客家村莊中度過童年,用客語和手語溝通。不過,甘耀明認為鄉土小說只是他創作的其中一個面向,「我想做一個純粹的小說家。」對於文學,他有更大的企圖。 甘耀明希望做一個純粹的小說家,創作各種不同類型風格的作品。 四縣中的海陸客降生於客家環境的作家,在創作題材選擇寫客家的事物是很自然的事。甘耀明坦言: 「其實我小時候不曉得什麼叫客家人。是當長大之後,離開出生成長的地方,發現你其實跟別人不太一樣,跟外面的世界有落差的時候,才能夠分別那個身分。」甘耀明來自苗栗獅潭,村落沿著台三線散佈,被山林田野環繞,間隔個百來公尺才是另一戶人家。他的父親是客家人,阿公阿婆也都是客家人,講的是當地少數的海豐客語(海陸腔包含海豐話和陸豐話);母親則是閩客混血,外公是客家人,外婆是閩南人,但母親娘家主要使用的語言是台語。跟父親這邊的家族長輩溝通,就是用海陸客家話,「我們家族是從北往南遷,從桃園一路移居到苗栗獅潭。」由於獅潭主要講四縣腔,兩者重音幾乎相反,他小時候對於語言並不敏感,知道好像不同,但不清楚原因,出門在外就自動轉調,「回到家,阿婆聽到我講四縣,就會一直說這樣不行,規定在家一定要講海陸,不能講四縣。」生活在四縣客環境裡的海陸客,也能感覺到自己語言的轉變。「海陸客有翹舌音(捲舌音),但四縣客沒有,例如「食飯」的食,海陸是「shidˋ」,四縣是「siid」,我們家應該原本講客語也有翹舌音,但到後來就被同化了。」至於台語,他聽得懂,但不會說。母親娘家講台語,他的阿婆也看電視上的台語歌仔戲,愛看楊麗花。「我知道電視裡的聲音,跟我平時聽的不一樣。我也問阿婆:她聽得懂嗎?她說聽不懂,但還是很愛看。」那是公共場合禁說方言的年代,在學校裡不能講客家話,不然會被糾察隊登記,離開學校才能講。甘耀明回憶,「我們會開始意識到,這個語言在哪裡可以講,哪裡不能講。」去郵局去辦事情要講華語,在市場可以講客家話,在學校在課堂要講華語,放學後才能講客家話。在家中,除了跟長輩講客語,父母與他的溝通也漸漸以華語居多。客語、台語等母語被政治區隔,賦予了與華語不同的意義。 甘耀明的家族是苗栗獅潭少數的海陸客,他因此四縣和海陸客語都會說。 地方電視台當記者,磨練客語在台中讀大學時,甘耀明進到以學老人(閩南人)為主的環境,客家人不多,主要都用華語溝通。直到退伍後找工作,適逢90年代中期新聞媒體解禁,報紙、電視台大爆發,百花齊放,誕生許多媒體職缺,他因為希望增加社會歷練,去應徵地方電視台的記者工作,主要報導家鄉苗栗獅潭一帶的新聞。雖然新聞主要使用華語報導,但除了華語版,還會為了服務鄉親製作客語版,因此甘耀明在寫完華語稿之後,要以客語再寫一次稿、再錄一次新聞帶。這段經歷讓他對客語的了解和運用,進到一個新的層次。「客語以前對我來說是生活化、熟常的語言,但如果要進到新聞的場域,我需要再學習和訓練,去找更多的詞彙,才能使用正式且地道的用語。」為了能寫正式的客語稿,講客語新聞,甘耀明也上客語課,例如學習用客語讀「增廣昔時賢文」(古訓、民諺集)。客語老師不是用羅馬拼音或注音符號,而是使用「切韻」來教發音——聲母、韻母切開,分別用一個華語字替代。容易含混待過的字,老師也會細細挑出,幫這些記者們糾正發音,看詞彙用得夠不夠「烏」(黑,地道的意思),有沒有「落鉸」(吻合。南四縣腔:labˋ gau)。「記者講錯的時候,觀眾也會打電話來反應。」例如甘耀明曾被民眾指出,如果要說廟會拜拜時盛裝白飯的「飯桶」,不能說「飯桶」(四縣腔:fan tungˋ),應該要用「飯甑」(四縣腔:fan zen),因為「飯桶」也有罵人的意思,不夠文雅。又例如「便當」(四縣腔:pien dongˊ),因為來自日本,在新聞裡會被要求講「飯篼仔」(四縣腔:fan deuˊ eˋ)。例如「收集」,在客語可以直接用比較接近華語的「收集」(四縣腔:suˊ xib),但也有「撿揫」(四縣腔:giamˋ qiuˊ)或「收揫」(四縣腔:suˊ qiuˊ)的不同講法。記者不能只是華語版硬翻成客語版,而是要以客語的角度思考用詞有沒有「落鉸」,找到適合的講法。「採訪現場其實很困難,工作時客語老師也不在身邊,要自己處理,在短時間內判斷。」1997年到1999年,兩年的地方記者工作經驗,讓甘耀明學到如何使用地道、文雅的客語。訓練到後來,他甚至可以隨意從報紙中挑出任何一篇文章,直接用客語讀出來。 在地方電視台當記者的時期,為了寫客語版的新聞,甘耀明下了許多苦工,訓練自己寫出地道文雅的客語。 用客語為鄉土故事「菣香」離開記者工作後,甘耀明受同為「小說家8P」的好友李崇建邀請,到一所體制外的中學教書。在那三年期間,雖然工作中用不到客家話,但有時間寫小說時,因為以客家庄的習俗文化為小說題材,他便試著把客語放進創作裡。那時候客委會剛成立 還沒有太多客家文化、客家文學的推廣,「我寫的是自己的村莊,就一定要有客家的語言,我必須使用他們的語言和腔調,我不可能去寫一個沒有客家語言的客家庄。」過去地方記者寫客語新聞的經歷,讓他對客語字如何運用已經有初步的底子。只是在2000年前後,客委會才剛剛成立,客語該用什麼文字來表示,尚未有現在教育部部編台灣客語辭典的共識,而是出於各方的研究,提出不同的用字選擇,連在辭典裡都是百花齊放。 甘耀明有數本2000年初期買的客語辭典,裡面夾著許多思考客語用字的筆記。 當時他以兩種方式嘗試在作品中加入客語,一是有如為食物「菣香」(增加香味,四縣腔:kien hiongˊ),少數字詞代換用客語點綴,二是用客語寫對白,但為了顧及可讀性,他還是寫得相當節制。「運用母語,我必須考量讀者的耐受性。讀詩、歌詞還可以,但長篇小說,讀者真的很難讀得下去。所以我就是抓到一些有客家味道的詞彙,把這些詞彙放進小說。」例如2002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的〈伯公討妾〉,講述「土地公討小老婆」的故事,以及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聖旨嘴〉,客語的意思就是「烏鴉嘴」的相反,話說出口,事就能成。這幾篇小說,甘耀明甚至沒有用註釋,「我相信讀者乍看一定不懂,但只要認真看,其實還是能理解,用小說的方式,讓讀者讀懂客語。」有些當時不確定客語用字的詞彙,如果台語發音相近,他也會借用台文的習慣用字來表達,「畢竟客語和台語很多用法其實相通,加上台語比較強勢,客語多少有受到影響。」在客家味兼顧可讀性的策略下,當時所有的評審果然都能看得懂小說裡的客家話,作家李昂也是評審之一,讀完甚至誤會,大讚:這個台語寫得真好! 甘耀明認為,既然寫客家庄的故事,就要融入客語呈現。 融合客語和手語,描寫聽不見的客家女孩新作《𠊎个阿鵲公主》,源自甘耀明十年前就構思的故事設定:一位沒有聲音的女孩子,覺得自己家中有鬼。她只能用比手畫腳的方式跟家人溝通,溝通的語言落差,讓孩子們的童年冒險變得格外有趣。女孩長大之後,雖然非常有異性緣,卻因為阿婆認定她這樣的聾人,婚姻一定不會幸福,竟然擋下她的婚約。聽不見的女孩很悲傷,人生第一次開口說話,不斷地重複抗議:「我會講話。」甘耀明在很多場合都講過這個故事原型的不同版本,想像這個聽不見的女孩子,她的人生會發生什麼事,也醞釀著如何寫下來。這次受客委會和鏡文學邀請,參與計畫,便決定把這個構思了十年的故事寫成客語小說。小說中,聽不見的小女孩「阿惜」(客語音近「阿鵲」),在家族的輩分裡是主角的姑姑,但兩人年紀相同,一起上學,一起冒險。家人請老師來家中教小女孩手語,主角也跟著一起學,在外充當姑姑的手語翻譯。阿惜雖然聽不見,在學校讀的是特殊教育班,成績卻很好,聰明伶俐,主角有如姑姑的小跟班,對姑姑也漸生情愫。甘耀明在小說裡特別描述了兩個小朋友用手語對話的狀況。雖然家人找過手語老師來,依據台灣使用最久的手語教材《手能生橋》來教阿惜台灣手語,但教材還是很難涵蓋所有溝通用的詞彙。兩個小朋友於是自己發明新的手語,用著不太合乎手語文法的句型跟彼此溝通。 甘耀明正在說明「菜」的台灣手語手型。為了描寫「阿惜」這個聾人女孩的角色,甘耀明從網路資料研究台灣手語,也學會一點,呈現在阿惜的故事裡。 例如「聽收音機」,小朋友自己發明的手語,是用鉛筆轉錄音帶的動作。例如「洋芋片」,客語裡用「錢」來表達切成小圓片狀的東西,像是「蘿蔔錢」,阿惜於是用手語打「洋蕃薯錢」代表「洋芋片」,還被同學向學校檢舉,說她用手語的「錢」代表客家話的「錢」的意思,比的是「方言手語」。小說裡有客語和手語,客語比例更高達八成,考量易讀性,甘耀明思考許久,還是根據讀者的習慣,降低客語的主詞、虛詞出現的比例,改使用好理解的華語用字,不影響對客語的理解,也讓讀者更好讀懂故事內容。「中文的口語跟書面語也不一樣,粵語也可以依據使用者的溝通需求,調整偏向口語或偏向書面語言的用字。所以我希望藉由這次的創作,試著讓原本習慣以聲音流動的客家話,也成為閱讀介面的語言。」「我希望客家話除了口語的對話,也能夠是寫得很漂亮的語言。」甘耀明表示,他很期待其中可以讓文學發揮的空間。 甘耀明新作《𠊎个阿鵲公主》,以高達八成客語的比例,寫一個客家聾人女孩的故事。 註一:李美慧(2022)。甘耀明小說中的客家元素研究。﹝碩士論文。國立中央大學﹞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 https://hdl.handle.net/11296/bxktg3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用陌生又熟悉的文字創作,重新認識客語——作家張郅忻的客語文學探索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張郅忻是少數能流利「講客話」的七年級客家作家。生長在客家大家庭,又來自新竹這個海陸腔大本營,縱使父母輩經歷「禁說方言」的時代,客語依然是當地流通的重要語言。她又是長孫女,因為父親與她的生母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離異,她從小被阿婆帶大,也跟在阿太、阿公這些家族身邊轉,每次阿太和阿婆婆媳倆吵架,都用客家話抱怨給這個小女孩聽,要「毋識客話」也不容易。不過,用客字寫客語,對張郅忻來說,是對母語、對家族故事的重新認識。「一開始寫的時候,我沒有刻意查客語字典,直接以發音和印象去猜大概可以用什麼字。我不會特別講究,有些客語字我自己知道,有些則是習慣的諧音字,覺得用諧音去表達,好像就差不多。」後來,張郅忻在大學的客家系短暫工作半年,學校老師研究客語字、編客語辭典,她便跟著學,寫專欄文章時,也就開始在意客語正字,回頭找自己曾經聽過、卻不一定知道怎麼寫的客家詞彙,這才發現有些詞跟她原本的印象很不一樣。 ▲張郅忻將過去熟悉的客家詞彙用客語正字書寫,有許多新奇的發現。 例如「logˋ sienˇ」(海陸腔)這個詞,張郅忻從小聽阿婆用這個詞形容她的父親,像是在說父親因為過度天真,行事不夠謹慎,久而久之覺得這個詞應該帶有負面的意思,一開始猜測應該是寫作「落險」。沒想到客語正字竟然寫作「樂線」,就是生性樂觀的意思。張郅忻笑說:「我知道在什麼情境可以用這個詞,但我不知道要怎麼連結到它的文字,這次看才嚇一跳,文字看起來好正面喔。」內心的疑惑也隨之解開:原來阿婆可能不是在數落父親過度天真啊。她把這份感觸化做客語散文〈樂線〉,收錄在這次受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散文集《覓蜆仔》裡。感覺陌生,又很熟悉,一個個存在於張郅忻記憶中、有聲音卻沒有形狀的客語詞,從抽象到具體,終於找到屬於它們的文字。 長大才發現客家人是少數由於客家庄很多人跟原住民、新移民等族群通婚,在張郅忻成長的過程中,家族有許多不同語言;有主要講的海陸腔客語,也有太公(阿公的父親)和來自印尼的客家人阿妗(嬸嬸,海陸腔:a+ zim)講的四縣腔;另一位阿妗是越南人,父親第三段婚姻的對象是阿美族人,妹妹的婆婆,則是與客家人結婚的泰雅族人。學老話(台灣台語)主要存在於童年記憶中電視節目或廣播的流行娛樂裡,多少會跟著學到一點點。尤其家中曾經在湖口經營西餐廳,當時流行餐廳裡要有卡拉ok,家人常常會跟著唱〈雪中紅〉、〈針線情〉等台語情歌,看電視播的台語八點檔。長大後離家,到高雄念書、工作,張郅忻才驚訝地發現客家人其實是少數,學老人其實比較多。張郅忻之前在高雄的工作,需要接民眾打來的電話,「偏偏打來的民眾幾乎都講台語,我只好用很破的台語講,同事聽不下去,就會說:你把電話拿過來好了。」後來全家族也只有她是跟學老人結婚,公婆的家族也幾乎都是學老人。 ▲張郅忻長大後才發現客家人是少數,感受到客家的獨特。 例如,過年期間,阿婆通常會準備她愛吃的糟嫲肉(海陸腔:zoˋ ma ngiug)。「糟嫲」是將釀酒所剩的糟粕,與肉類攪拌調和而成。張郅忻的阿婆做的是糟嫲雞,「結婚後,阿婆每逢過年還是會寄一整隻糟嫲肉給我,看起來就是整隻紅通通的雞,但我過年在公婆家過,全家族除了我沒人敢吃。我就跟阿婆說,寄一點點就好,只有我一個人吃,很孤單。」還好,張郅忻的兩個小孩出生、成長後,她驚喜發現大兒子跟她一樣喜歡糟嫲肉的滋味,「我很開心終於有人跟我一起吃,有伴了!」另一個差異是「了少話」(髒話,海陸腔:liauˊ shauˇ voiˋ)。無論是哪個族群,都有很多人習慣講髒話,也常被當作「發語詞」使用。張郅忻在創作裡描寫客家長輩的互動時,也會視情境將客語「了少話」寫進對話中,呈現地道的客家感覺。但相較於台語的髒話,客語的髒話比較少人聽懂,「如果跟非客家人講一句客語髒話,對他來說是沒有感覺的。」不管是「糟嫲肉」或是「了少話」,飲食、語言這些客家文化的符號,對張郅忻來說,隨著年歲漸長,逐漸成為一種特別的象徵。「當你發現自己跟別人好像有一點不一樣的時候,就會突然感受到自己是客家的;是從一個客家小鎮長大的人。」 在阿婆忘記之前,把回憶寫下來在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七位作家中,張郅忻是最年輕的一位,但創作力豐沛,已經累積許多作品,類型更囊括小說與散文。她在散文集《孩子的我》記錄大兒子的嬰兒時期,也追憶自己童年的故事,長篇小說「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中,則融入阿公、媽媽、爸爸的人生經歷作為靈感,《山鏡》更獲得2024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肯定。2024年出版的《秀梅》,則是一本寫給阿婆的情書,她將從小帶著自己長大的阿婆做的21道菜,寫成客家女性堅毅的生命故事。在寫《秀梅》的同時,張郅忻的大姑姑和父親接連過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讓阿婆出現了失智的徵兆,讓張郅忻忍不住焦急,想在阿婆還記得的時候,完成這部作品。從《秀梅》開始,張郅忻就刻意將「客語字」放入創作中,不只對話,連描述的情節都用客語字,幾乎有六成內容用客語呈現。她也刻意只放少量註釋,希望讀者透過閱讀自然理解客語詞彙的意涵。「我其實也很掙扎要不要用這麼多客語,但《秀梅》是以我阿婆為原型的角色,她就是用客語思考、用客語對話,如果都換成用華語寫,這個角色就好像不是她了。」 ▲對張郅忻而言,寫客語散文就像在泥地裡摸蜆,找尋珍貴的客家記憶。 接到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時,她一邊學習寫客語字、構思創作,一邊想到的是童年「覓蜆仔」的經驗。對她而言,寫散文就像是在泥地裡摸蜆,可能要摸索很久,才會找到一顆珍貴的蜆,「透過寫散文,我在打撈過去的經驗和語言的記憶。」 「如果沒有記錄下來,就會忘記原本怎麼說。因為講了就過去了,也不會記得這個詞是怎麼來的。」例如張郅忻童年常聽阿婆稱計程車作「嗨呀」(發音近似:haiˋ yaˇ),一直以為是客家話,長大後才發現是日語「ハイヤ」(haiya),也跟英語「hire」有關。一個常見的詞彙,背後竟然有這麼多層文化轉譯。「阿公那一輩人,還能用客語讀漢文,能隨口就說出有典故、韻腳的客家諺語,但到爸爸、叔叔這一代就不會了,再到我,雖然日常會話沒有問題,但像是有些植物、動物的名稱,我就不熟悉。」張郅忻看著客語從阿公阿婆那一代,到爸爸媽媽、叔叔阿妗這一代,能嫻熟運用的範圍愈來愈小,再到她,若非從小被阿公阿婆帶大,她這一輩已經不太講客語,都講華語了。 從童年練拳回憶,理解族群衝突張郅忻的第一篇全客語創作是短篇小說〈打拳頭〉,曾獲2023年台灣文學獎「客語文學創作獎」,描述從前芝芭里的客家庄為了防範福佬人來搶水,決定重金禮聘師傅,從芎林翻山越嶺來教大家練客家拳。兩個喜歡打拳較勁的童年玩伴,長大後一個繼續練拳,一個決定升學,人生道路漸行漸遠,卻還是記得童年練拳的夥伴情誼。張郅忻先用華語試寫,但怎麼寫都寫不好,於是改用客語寫,直接描述角色的對白、動作,發現很適合短篇小說的節奏。為了全篇用客語,不知道怎麼描述的詞彙,就回去問叔叔,也不能直接把華語翻成客語,她要先敘述情境和狀態,交代前因後果,再問叔叔會怎麼用客語描述,這樣才會得到自然的結果。面對陌生又熟悉的語言,反而能用更直接貼切的方式敘述。「因為太熟悉華語,每一個說法,都可以找到一個形容詞、找到比較漂亮的用法,但對這篇短篇小說來說卻不夠生動。用客語寫,我反而可以自在地丟掉那些字,從頭來過,用客語的語感思考。」 ▲藉由童年學客家拳的記憶,張郅忻追溯客家人與其他各族群在不同時代的紛爭與互動。 〈打拳頭〉的靈感來自張郅忻的家族記憶。當時張郅忻剛剛搬家到桃園青埔一帶,叔叔從新竹來拜訪,聊起家族長輩故事。叔叔告訴她,以前窮人家會租田來耕種,她的阿太租的田地,就位於以前的芝芭里,離她住的地方很近。芝芭里有很多閩南、客家勢力交錯的地段,不同族群之間為了灌溉農地,彼此搶水,但因為閩南人多,客家人常常會輸,於是張家的長輩就去很遠的地方聘請師傅,讓全家族男女老少都來學客家拳。這勾起張郅忻的童年記憶,她小時候也曾跟著家族親戚短暫學過客家拳。「那時候正在推廣社區營造,希望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叔公本來就在開國術館教客家拳,就去公廳(祠堂,海陸腔:gungˋ tangˋ)教大家。阿公覺得練客家拳對身體好,又可以防身,就帶我和妹妹去學。」客家庄練客家拳,表面上是強身健體,背後卻呈現出客家人與各族群之間的互動關係。正好張郅忻因為工作,接觸到客家古宅「李騰芳古宅」和「金廣福公館」的歷史。其中「金廣福公館」更是閩南人和粵籍客家人合作的墾首,在新竹北埔半山處一帶掌握很大的權力,不只客家人與原住民爭奪資源,清政府又不安墾首勢力過大,想裁撤各地墾首隘首,「金廣福」斡旋於原住民與清政府之間,發生許多流血鬥爭的故事。張郅忻將這些族群歷史虛構成短短的故事,也加入自己的心得,一同收錄在散文集裡,希望將客家前輩的事寫下來。「不同時代的客家人與各族群的衝突,好像是以前學校課本比較沒有教的。我想藉寫作的機會,去理解過去的客家人建立自己家園的過程,也試著從女性的視角敘述。這些族群相爭的故事,也都是廣義的〈打拳頭〉。」 傳承客家記憶,與兒子「慢慢行」除了寫過去,張郅忻在散文集《覓蜆仔》也寫現在,寫自己與先生和兩個倈仔(兒子,海陸腔:laiˇ er)一起生活、一起「慢慢行」的日常。 ▲提到同樣有個客家味蕾的大兒子,張郅忻笑得開懷。 出身閩南家庭的先生,就算聽不懂客語,需要她當翻譯,也還是能與她一起欣賞動人的客語歌。張郅忻的大倈仔,出生在客語、台語各半的家庭,也從她身上傳承許多客家特性,例如同樣愛吃糟嫲肉的客家味道。甚至客家「雞酒」拌飯,大倈仔可以狠狠吃掉兩碗公,被親戚戲稱是「飯囤」(punˊ tun,張家習慣形容「大食客」的說法)。小學有母語課,班上只有她大倈仔和另一位同學選客語,某天老師請張郅忻勸兒子代表班級參加客語演講比賽,他害羞,不願意參加,跟媽媽抱怨:「我覺得我好可憐,生在一個客語家庭。」張郅忻描述到這裡,自己也笑岔了氣:「沒辦法,全班就只有兩個會客語,要參加客語比賽,當然只有他們兩個可以輪著去啊!我就跟他說:你現在一定要好好學,我們客語已經快要沒有了……」對張郅忻而言,客語不只是從過去回憶中掏洗的蜆仔,她也希望能用客語記錄自己與下一代的客家故事。「以前寫《孩子的我》,就算是孩子長牙之類的日常瑣事我也寫,當時也懷疑這麼小的事值得寫出來嗎?十年過去,現在回頭看,發現有這樣的紀錄非常重要。」「我也想把此時此刻的事用客語寫下來。未來回頭再看,也是『覓蜆仔』的蜆仔,是很珍貴的事吧?」 ▲張郅忻創作全客語散文集《覓蜆仔》,希望將客語傳承到下一代。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我的屋下,就像從前阿爸的寮仔——散文家吳鳴與他的客家記憶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許多剛退休的人,日子突然閒下來,容易找不到重心,但這對散文家吳鳴而言完全不成問題。吳鳴去年剛卸下在學術界多年的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授身分,離開校園,回到自宅,同樣一刻也沒閒下來。畢竟屋裡早已被他擺佈成喜歡的樣子:偌大的客廳沒有沙發,放了一張兩公尺長書案和一公尺四方的邊桌,筆架懸掛數排毛筆,桌邊層層疊疊著宣紙,每天寫書法;桌子前方擺著兩台黑膠唱盤、兩台盤帶機和兩套音響,方便聽古典樂寫樂評。屋子裡有擺滿書和音樂磁帶的書櫃,有咖啡烘豆機,有一整排菸斗收藏與一罐罐菸草,有親自開車從烏來山區提回來飲用的山泉水。吳鳴本來就興趣廣泛,又講究生活細節,為了方便,平日所需,就直接擺在眼前。 ▲ 吳鳴興趣多元,從音樂、書法、品茶、到飲食文化,樣樣專精。 「有些人會用櫃子把東西收起來,但我把喜歡的、生活常用到的東西直接裸露陳列出來。」吳鳴漸漸發現自己很像阿爸,「就像以前客家農家放工具的『寮仔』,通常放牛車、鐮刀、肥料等東西,我爸爸的寮仔也是把工具全部擺出來,一眼就能看到東西在哪裡。」客廳邊的小餐桌上擺著茶具。吳鳴泡茶有一定的流程,就算是輕鬆的生活茶,也精確地彷彿化學實驗:先將慣用的茶壺放在秤上,放入茶葉,注入剛剛煮滾的熱水,計算時間,倒出茶湯,確認茶葉吸收的水量,再計算下一注水要倒多少。如此反覆幾注水後,再把沖好的茶倒入茶杯裡。茶杯裡黃澄的茶湯顏色,是口感溫潤醇厚的烏龍,條理分明的工序,為的就是希望泡的茶能維持穩定萃取品質。這也很客家。吳鳴說:「客家人就是每件事都做得條理分明。」擅長下廚的他,用熟悉的客家飲食舉例,例如客家重要的米食文化「粄」。「學老人的粽子都用麻竹葉包,整串都是麻竹葉粽,打開來才知道裡面到底是鹹是甜還是什麼口味。客家粽會用不同的葉子,粄粽用月桃葉,鹹粽用桂竹箬,鹼粽用麻竹葉,整串掛起來清清楚楚,想吃什麼口味就拿哪一顆。」吳鳴細細講解,客語、華語、學老話三聲道齊發,流利地交替使用,解釋客家作法的獨特之處,語氣帶著自豪。畢竟對他而言,客家人的確有很多值得自豪的特質。 ▲ 吳鳴家中擺著專業音響、黑膠唱盤和盤帶機,常常播放聆賞。 移民村成長,自通語言多聲帶吳鳴本名彭明輝,來自花蓮豐田,但父母親兩邊家族其實都來自新竹竹北,是到了他父親這一輩,父親與屘叔才帶著阿公阿婆,在二戰剛結束的1946年,舉家從新竹湖口翻山越嶺,搬到花蓮拓墾。那時已經是花蓮豐田(如今的豐裡、豐山、豐坪三個村落)的第三波客家移民,只能買到種植環境不佳的「濫仔地」,經歷一段艱辛的拓墾,經濟狀況漸漸穩定後,吳鳴的屘叔和阿公阿婆留在原本的房子住,阿爸阿姆帶著二姊遷出,另外在附近蓋一間屋子,隨後三姊、長子吳鳴和小妹才接著誕生。豐田有好幾處客家聚落,吳鳴的家族因為來自新竹湖口,說的是海陸腔,但生長在移民村裡,人們來自四面八方,自然是各種語言都會接觸;住隔壁的淵姨丈家講四縣腔,附近的外省家庭又講外省口音的華語,再遠一點,還有不少說著學老話的學老人。在移民村裡的客家人,各自從不同的家鄉移居到豐田,很自然地彼此協助和交流,村子裡要辦桌,各種喪葬和喜事,會有許多客家班的人來「𢯭手」(幫忙,海陸腔:tenˇ shiuˊ),吳鳴自然就熟悉各種語言腔調,切換自如。就算是政府要求「禁說方言」的年代,東邊的花蓮天高皇帝遠,不太會嚴格管,也形成吳鳴無師自通的多語環境。例如海陸腔轉四縣腔,主要是重音位置不同,像是「讀書」,四縣腔說「tug suˊ」,海陸腔說「tugˋ shuˋ」。「四縣腔重音擺在後面,海陸腔重音擺前面。只要願意講,久了就會掌握住,其實不難。海陸客碰到四縣客,通常都會自己轉腔。」像是他流利到可以上課和演講的台灣台語,客家人習慣稱「學老話」(海陸腔:hogˋ loˊ faˇ)。「小學時我們班上的『大的』(台灣台語:tuā—ê),正好是學老人,雖然班上客家人比較多,但因為『大的』比較強勢,所以我們都會講學老話。」最有趣的,是他其實操著一口字正腔圓、毫無客家腔,也不「台灣國語」的華語。「我如果假裝自己是外省人,看到我的外貌和我說話的樣子,還真的沒有人會懷疑。」甚至,很多人初次見面時,第一時間不會想到他是客家人,反而會問他:「是不是外省人?」 ▲ 吳鳴的爽朗個性和字正腔圓的華語,甚至會被誤以為是外省人。 客家記憶,寫入國中教科書縱使有著能在不同環境、面對不同對象都切換自如的語言天份,吳鳴也沒有刻意隱藏自身的客家身份,對於客家的記憶和文化上的細節,更是如數家珍。畢竟在一個多文化、多元族群的環境裡,語言、飲食和民俗祭祀最容易彰顯身份認同。例如,吳鳴在花蓮豐田的小學,真的沒怎麼嚴格「禁說方言」。班上的客家人多,小學生們私下常講客語,彼此更會互相幫忙掩護。被老師抓到講方言的人也不是掛牌子,是回家讓媽媽在制服口袋上縫釦子,講一次就縫一個,守規矩之後,老師再用剪刀把扣子剪掉。例如,記憶裡,花蓮沒有客家戲班,客家戲班主要來自苗栗,也可能因為這樣,客家大戲、客家山歌,用的客語都是四縣腔。久久一次在村子廣場能看到四處巡迴演出的三腳採茶戲、撮把戲等,也是以四縣腔客語為基礎。偏偏只有「做司公」(台灣台語:tsò-sai-kong),客語說「做齋仔」(海陸腔:zoˇ zaiˋ er),要喪葬祭祀的時候,才會講海陸腔,也讓吳鳴百思不解。還有,在客家人的經驗、以及在客語中,實際上沒有現在稱作台灣台語的「台灣話」概念,向來只有「學老話」的稱呼。不同的身份認同、成長經驗,以及作為大環境裡的多數或少數族群,「台灣話」這個名詞,帶給客家人與學老人不太一樣的感受。1997年時,吳鳴便在與中研院研究員林富士合力編撰的國立編譯館版本「認識臺灣(社會篇)」國中教科書當中,提到客家「三腳採茶戲」,把台灣的客家文化寫進課本裡。這套「認識臺灣」教材問世後,曾在當時的政壇掀起一陣統獨爭論的政治風暴,用不過五年左右,又很快地在教育改革「九年一貫課程」施行後併入新課程,完成階段性任務。但從2025年的此刻回頭看,當時那套官方教材,卻是台灣自戒嚴時期禁說方言以降,終於重新正視社會存在多元文化的濫觴。 ▲ 吳鳴對於客家文化如數家珍,在散文中細細刻畫。 客家大家族的離散與悲歡吳鳴之前在散文集《秋光侘寂》、飲食隨筆《歡喜來煮食》中,都用華語為主、混雜少許客語的方式,寫過不少自己家族遷徙的歷史,描寫拓墾與「蒔田」(在客語有名詞「田裡種稻子」和動詞「插秧」兩個意思)的艱辛。在這次受邀參與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吳鳴將在全新的散文集《豐田歲時記》,細細描寫半世紀前的久遠記憶中,帶著離散經驗的客家家族故事。繁茂的大家族故事中,必然有著許多枝節,在關鍵時刻的選擇,可能帶來原先沒有預料的結果。但人世間的事,有時太難講得很清楚。例如吳鳴的父母,在戰後舉家帶著長輩和剛出生的下一代移居花蓮時,卻沒有帶上因為傳統「抽豬母稅」習俗、被送到母親娘家生活的大女兒,造成吳鳴的大姊對生父生母之不諒解。例如吳鳴國中畢業後自己回到新竹竹北,第一次去姐婆(外婆)家,才終於見著母親娘家的其他親戚。母親更是在移居花蓮後,晚年因病不良於行,少有機會長途跋涉「轉妹家」(回娘家)。「對拓荒者第二代的𠊎來講,同原鄉親友个疏離,乜係沒奈何。」(對拓荒者第二代的我來說,跟原鄉親友的疏離,也是無可奈何。)再往上追溯一輩,也還有更多送養、收養等等,說不清的故事。家族很大,卻為了生計,各自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 吳鳴在散文集《豐田歲時記》,紀錄父母輩從新竹移居花蓮拓墾的艱辛。 書寫家族、客家記憶,對吳鳴而言並非難事,但要用客語為主來書寫,卻很困難。雖然客語、學老話、華語都能流利運用,但書寫的文字畢竟長期以華語為主,若要寫客語,又還是要顧及非客家讀者的閱讀感受。一方面希望「我手寫我口」,忠實呈現客語的說法,另一方面又希望保有散文書面文字的典雅。「變成要處理好幾遍,第一遍要先把文章寫好,第二遍把客語字處理好,再來第三遍,則是思考要怎麼調整,讓讀者能看得懂,也要用客語念出來一次。全部處理好,要花比寫華語多上三到五倍的時間。」由於使用的電腦對客語字的輸入法支援不足,吳鳴於是一邊寫,一邊先將運用到的客語詞彙做成表格,方便寫到的時候直接複製貼上。或是先用其他字取代,之後再一次全部置換。連創作也是,跟生活一樣,把需要的工具整理出來,客語詞彙一一陳列,條理分明。吳鳴在稿紙上畫出豐田的地理位置。他使用的稿紙,源自他在27歲時設計的規格,再請人印製而成,一用數十年:採用80磅模造紙,能用鋼筆墨水書寫,一行固定20個字,提醒自己不要寫長句;每行中間保留同樣間隔,方便增補細節。後來變成他固定印製使用的稿紙,甚至做成筆記本,能攤平書寫,更方便隨身攜帶。出版界好友初安民也跟他學,照著規格,印製使用。吳鳴笑說,他已故的老友康樂曾說他「除了歷史,其他都是專家」。他覺得老友說得很對。 ▲ 吳鳴做事講究細節,連使用的稿紙,規格都是自己設計印製。 ▲ 吳鳴自政大退休後,專注創作,過著充實的退休生活。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把骨髓裡的客家意識,重新找出來——小說家李旺台的母語覺醒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李旺台前半生是資深媒體人,還是少數見證高雄美麗島事件的新聞工作者。在解嚴前的政治環境下,他當時身為《台灣時報》的採訪組副主任,不只看著美麗島事件在眼前發生,當晚更擋下原先記者以「暴徒」為事件定調的新聞,臨時換稿,親自寫下現場「先鎮後暴」的過程,成為當時唯一沒有刻意誤導輿論的新聞報導(註一)。經歷前半生的媒體與政治風浪,後半生的李旺台是小說家,將早期的人物和事件寫成歷史小說,以1969年「高雄青果社舞弊案」主角生平為藍本的《蕉王吳振瑞》,以客家醫師徐傍興生平創作的《小說徐傍興》、描寫二戰結束後日人與台人如何從海南島歷經劫難返鄉的《播磨丸》等,都是他的作品。如今,77歲的李旺台,回頭用自己童年的母語——南部四縣腔客家話——寫小說。為什麼接受客委會與鏡文學的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挑戰幾乎用全客語寫小說?李旺台笑說自己原本不想寫:「我的寫作計畫裡面原本沒有客語,而且心裡其實還蠻排斥。」李旺台苦笑:「客語寫作,對我來說是很辛苦的。」 對李旺台而言,用客語創作小說,是很辛苦的事。 被逐漸遺忘的母語對李旺台而言,客語原是個在童年環境中自然習得、也在社會環境中被逐漸遺忘的語言。在他的前半生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從他舌頭捲出來的語言都是福佬台語。「在我的職場上,是福佬人的世界。我的福佬話(台灣台語)跟客家話一樣輪轉(說話流利暢達,台灣台語:liàn-tńg),因而,以前我常優先講福佬。」李旺台來自屏東竹田,雖然是客家村莊,但隔壁就是福佬人居多的萬丹,田地相鄰,福客相處大體上相當融洽。「我們家田地旁就是福佬人的田,有一次在田裡隔鄰的農民過來跟我母親說一大串的話,全用福佬話,我母親不是全部聽懂,像是要協商什麼要事,我母親急忙回家把我叫去當翻譯。記得那時我還在讀初中,已經開始與聞大人之間的農事。」他的老家也開雜貨店,有些生意來往的是福佬人,自然要練習用福佬話溝通;念初中的時候,李旺台到屏東市讀書,有很多福佬同學,使用福佬的機會更多了,久而久之,在心裡把福佬話也認同是自己的母語,客家話之外的第二母語。進入職場後,由於長年深耕高雄地方新聞,要跑好政治新聞,除了通用的華語,多數人使用的台語也是採訪必備的溝通工具。「畢竟這是福佬人為多數的社會。生而為客家人,但客家話不是主流,周遭很多客家人也多不主動張揚自己的族群身分和語言。早年確是如此,直到1980年代的『還我母語運動』,才漸漸感覺有客家人在許多場合自在的講客家話,不再刻意壓低聲音。」但他也明白,無論福佬話、客家話孰強孰弱,都因為曾經被政府視作「方言」被禁,早已不敵「華語」的普及。在華語隨著時代進步、吸納現代詞彙,儼然成為正式場合使用的語言時,台灣台語和客家話,卻彷彿被困在舊時代裡,跟不上世界的變化。 李旺台曾經有一段時期認為客語已經來不及挽救。 作為客家資深媒體人,在千禧年初,葉菊蘭擔任客委會主委,曾經找李旺台去當顧問,一週要開兩三次會,討論客家事務、客家文化與客語的發展。明明有客委會傾力投注預算和資源,但李旺台心裡當時其實非常悲觀。「我當時常在心裡想,客家話可能已經救不起來,因為它在生活中消失了。」即使客委會推客語認證,將客語帶入學校課堂,「客語如果從家庭裡消失,這個語言就已非常接近死亡了。」懷著複雜的心情,李旺台還是努力參加會議。「我心裡想著:台灣所有本土語言,原住民各族語都幾乎消失了,客語在垂死邊緣,現在還能救的,只剩下福佬台語,我們應該先救福佬台語,還必須急救;但這種話我又不能講出口,參加會議的都是客家人,我怎麼講得出這種話呢?」不過,客語雖然從李旺台生活中漸漸消退,沒有影響到他的客家身分意識。「那些年,即使我的皮膚肌肉已經是台灣人,客家意識一點一點退縮,卻沒有消失,不可能消失的,只是縮到骨髓裡去了。」然而,葉菊蘭的一句話,又讓李旺台有了不同的想法。 講客家話,就要用客語思考2006年,「世界客屬總會」在台北召開,在十幾位致詞人之中,李旺台是其中一位。「我上台的時候,突然覺得想表達的東西用客家話講不出來,會『脫箠』(出差錯。台灣台語:thut-tshuê),像水管阻塞一樣。」加上看到台下出席官員不只客家人,還有不少福佬人、外省人,李旺台講了兩三句客家話,自動轉成華語。會議結束後,葉菊蘭坐到李旺台身旁,「她眼睛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忘記客家話了嗎?」因為其他致詞人幾乎都講客家話,只有李旺台講一點點就切換成華語。他為此內疚幾個月,「我想著,不行啊,難道我客家話忘了嗎?我沒有忘啊!我明明就能講得很好啊!」 習慣用台語之後,客語逐漸生疏,但李旺台之前沒有察覺。 在生活中久未使用的語言,即使是母語,也會生疏。也是那幾年,客家電視台開播之後,作家吳錦發找李旺台合作,開一個客語政論節目「非常短評」,兩位主持人專門用客家話談政治時事話題,節目維持了兩年半左右。第一次錄節目時,李旺台真的發現自己講得沒有很順,「之後,我邀求節目助理把當天要談的內容寫成大綱給我,上節目前一兩個小時,我把自己就關在辦公室裡,先演練幾遍,才有辦法上節目。」但即使如此,偶爾還是會有卡住的地方。他也納悶,共同主持的吳錦發,一樣是以客語為母語,在職場主要也長年用華語、台語,為什麼客語卻講得比他好?後來才發現訣竅:在上節目前的演練,要練習用客語思考,「我原本還是一直用華語在想事情。」李旺台決定改成直接用客語思考節目話題後,連帶把自己兒時從客家村莊中自然學到的客語詞彙,那些傳統四個字、六個字的俗諺,藉由對話,放入現代的節目內容裡,反覆演練,才終於愈講愈順。廣大的客家觀眾群也是督促練習的動力。「很多觀眾都會盯著我們的咬字、發音,講錯都會有人打電話來糾正我。」例如某次講到「紅標米酒」的「標頭」,發音應該是「peuˊ teuˇ」不是「beuˊ teuˇ」,就被觀眾指出微小錯誤。還有一次,李旺台接到來電,要求他講到「台積電」時,應該要用客語講「toiˇ jidˋ tien」,不要直接講華語。「在主持節目之後,我感覺到我的客話有回來了。」經過客屬總會的致詞,和主持客語政論節目這兩件事,從20幾歲到50歲都以華語、台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李旺台,終於把骨髓裡的客家意識找回來。「現在可以直接完全用客家話演講,沒有問題!」 在客家電視台主持政論節目,讓李旺台重拾用客家話流暢溝通的能力。 嘗試母語寫作,兼顧可讀性然而,在社會現代化的過程中,因為被長期禁止使用,而沒有跟著一起現代化的語言,要怎麼重新成為溝通和創作的工具?李旺台和這次七位受客委會和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作家們一樣,雖然知道這是個很難找到答案的艱鉅挑戰,還是決定放手嘗試。李旺台坦言,一開始對母語寫作有些排斥,「有朋友送我用台語文寫的文學書籍,但因為我沒有辦法閱讀,我通常都只看個一頁就先收起來。大家生活都很忙碌,難道我還要辛苦地慢慢看、慢慢猜嗎?」直到李旺台某天重讀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我突然意識到,書裡寫的情境,不應該用華語溝通的,用華語表達感覺很奇怪。」「我第一次讀的時候是60多年代,當時沒有這種感覺,但幾十年後,我再讀第二遍,卻覺得這裡用華語讀起來『尷尬』(南四縣腔:gamˊ gie)」,感覺不對。如果能用故事發生當時的語言情境來寫,就會很符合這個故事。」後來創作小說《蕉王吳振瑞》時,吳振瑞是福佬人,李旺台就用福佬台語寫故事裡的對話,寫《小說徐傍興》時,因為徐傍興是屏東內埔的客家人,他也依照情境,用一些客語寫對話。 李旺台認為,小說的語言可以配合故事情境,開始嘗試以客家話和台語文融入寫作。 這次創作短篇小說集《𠊎屋下个番檨樹》(我家裡的芒果樹),李旺台先構思好故事架構,試寫了其中一個短篇故事,但寫完一看,最多也只有40%的客語字,其他都是華語。他把小說傳給熱中客語復興和推廣、也有客語書寫經驗的六堆客語薪傳師好友曾秋梅看,請她協助修改,對方直接告訴他,這是華語不是客語,得全篇重寫。然而,當曾秋梅以客家話嘗試重寫過,回傳給李旺台時,他打開檔案,卻發現真的看不懂。太多難字、罕見字,讀起來很深奧,這樣的小說沒有辦法閱讀。李旺台把艱澀的難字、罕見字都改掉,回傳給對方,對方又再次傳來修改檔案,說明哪些字詞不能刪改的原因。兩人這樣針對客語字一來一往爭論,最後折衷,彼此讓步,也同意一些艱澀詞要加註釋。「我很謝謝她,她的觀點是,既然是客語文學,就要寫成標準的『客家的作品』,但我是一個文學工作者,我寫的的終究是『文學的作品』,而不只為了復興和傳播客家話。文學要能乘載更多意涵,例如運用象徵,例如刻意的誇示或隱藏,去傳達我想寫的真、善和美。我希望我的客語小說,讓愈多人看得懂、也愛看愈好,這是我的初衷。」曾秋梅也告訴李旺台,要用客語寫作,就要用客語思考,不會的字再問她怎麼寫就好。李旺台笑說,就跟之前主持客語政論節目一樣,「不能用華語想,一定要先用客語思考,才能講得道地、精彩。」 李旺台與朋友來回討論客語字如何運用在小說裡,也希望能顧及文學性和可讀性。 客語應走入現代,才能永續語言是雙面刃,能藉由溝通帶來連結,形成認同感,鞏固信任,另一方面,也可能成為排他的工具。李旺台回憶,在解嚴前,曾有一位南部的客家大老,原本非常支持黨外運動,卻在組黨成功一次會議之後,決定要退出政黨。原因是,他發現黨員在開會時都講福佬話,這讓他忿忿不平,認為這個以福佬人為主的政黨,並不尊重客家人的存在。這位大老其實也聽得懂福佬話,李旺台還為這件事跟對方起了一點爭執。「我告訴他,福佬話也是被害語言,福佬人也應該要挽救他們的福佬話,就像我們的客家話也是被害者。客家人本來就比較少,現場也幾乎是福佬人,自然就會多講福佬話,你不能因為他們不講你的語言,就要求人家都要講華語,他們也要復興他們的福佬話啊!」如今,客語和台灣台語、原住民各族語言以及台灣手語等,已納入國家語言,根據2022年的「全國客家人口語言調查」統計,全國客家人口約466.9萬人,約占全國人口19.8%。雖然總人口數增加,但聽和說客家話的能力卻下滑。李旺台對於客語的未來發展無法太樂觀以對,但還是希望有更多人能看懂客語字,讓客語走入現代,才有機會永續。「就像現在通用的日文,除了傳統、古老的語言部分,他大量吸收金融的、科技的各種來自英語、華語等現代用語。所以客語要現代化,就要先接納外來的用詞,久而久之,就會有一個現代化的通用客語出現。」李旺台認為,台灣的語言環境本來就是混雜的。「現在很多人,華語講一講,也會落(炫耀語言能力,台灣台語:làu)幾句台語。這在台灣一直都很正常,就像我小時候,很多大人也是客家話講一講,突然落一兩句日本話。」語言與族群要相互認同差異,要能彼此包容,「台灣的語言就是很多元的。」 李旺台的客語短篇小說集《𠊎屋下个番檨樹》,以客語寫童年記憶,也寫現代的故事。 註一:詳見《黑夜中尋找星星-走過戒嚴的資深記者生命史》一書(時報出版,2008),〈二、李旺台──對抗威權體制的南部記者〉。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AI機器人講客語,把母語帶到近未來——小說家高翊峰的客語科幻未來式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小說家高翊峰近年為人熟知的是他的科幻小說作品,如《幻艙》、《泡沫戰爭》、《2069》,但他也是位客家人,客語流利,早期作品偏向台灣鄉土文學,試圖將客家家族記憶融入故事,用諧音字寫客語對白;201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2069》,他嘗試將客語詞彙隱入故事,在華語的故事裡融入客語的聲音。即使寫作的主題從過去轉向未來,對高翊峰而言,客家仍然是他的認同重心。這次受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以客語創作小說,高翊峰採取了不太一樣的路徑,讓客語不只是用來敘述故事情節的一串符號組合。他在小說《跳童》想像了一個近未來的、反烏托邦的末世,海平面上升近百公尺,淹沒大半個台北。在傾頹的末世,那些早已從社會中消失的古語言,如台灣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的雲端資料庫,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珍貴稀缺資源。在這個背景下,一個客語雲端資料庫的AI機器人,必須借助一位年輕駭客的力量,解開它的研究者失蹤之謎。這是在台灣文壇前所未見,一部以客語和華語書寫,並以客語為故事元素的科幻小說。高翊峰說:「我用客語寫科幻,想要讓客語更貼近當代,有未來感;如果客語本身,只是一個大家都在努力維持的老東西,那最後一定會消失。」 高翊峰想藉由近未來的科幻創作,賦予客語時代和未來感。 從母語到華語,跨越語言的最後一代就像經歷過二戰後,官方語言從日語過渡到華語的那一輩人,高翊峰覺得生長在1970年代的這一輩人,也是「跨越語言」的最後一代——從童年生長的母語,跨越到官方使用的華語。「說國語、禁說方言的政策,在我這一代執行的特別嚴苛,再往後面,就不再需要嚴格執行,不需要對抗,因為已經被內化。」高翊峰在苗栗頭份生長,客語屬於四縣腔,與和他同輩的客家人相似,生活在幾乎全部是客家人的客家庄,長輩通常只會講客語、台語和日語。「小時候,聽到華語就知道是外來的,華語是外面的語言,不是我們小孩子必須的,所以也不會想去學。」上學後,開始學華語,講客語會被老師制止、處罰,但下課後同學之間都還是會偷偷講。他雖然沒有覺得客語、華語孰優孰劣,卻開始理解兩者的不同,「華語要到學校學,但客語不用,客語是從小在家裡就會講的語言。」兩個不同的語言,對高翊峰而言也有著完全不同的學習邏輯。母語在家裡自然而然學,他童年對客語的認知是「只有聲音,沒有字」,直接從聲音,就能明白指涉的意涵:「我聽到人說『窗門』(四縣腔:cungˊ munˇ),我就會知道對方在說窗戶。不用看文字,聽到聲音就會懂。」但華語不一樣,在學校學的時候,是先學會看懂「窗戶」的華語文字,接著連結到文字的發音和意思,符號與符號的聲音、符號代表的意義,才會有連結。相對客語來說,華語的學習除了場域的差異,光是辨識文字符號,學習過程就多了一份工。 高翊峰認為客語和華語都很美,沒有優劣之分,只是他如果遇到能以客語溝通的人,會覺得特別親切。 高翊峰因為家中開自助餐店,幫著家裡生意,往來總有許多學老人,自然學會台語。就讀竹南高中時,班上多數人講台語,少數人講客家話,壁壘分明,甚至有些學老人同學會嘲笑客家人講話有「客家腔國語」,他因此刻意學習,講華語咬字特別用力。上大學和出社會後,雖然不會隱藏客家人的身份,但客家話的聲音,還是因為環境,逐漸被隱藏起來。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高翊峰早已嫻熟華語,能以華語文字溝通、創作,都還是能感覺自己使用華語和客語兩者的差異。「現在使用華語已經很久,可以精準地使用這個語言去表達我的狀態,知道它就是我跟世界溝通的語言,也覺得華語有它的美。但是講客語的時候,聲音會特別鬆,心裡比較舒坦,也覺得更親切,裡面蘊藏著特別的情感。」「跟同樣會講客家話的人用客語溝通時,心裡的開關會打開。那一刻,會覺得自己的身份好像恢復到裸裎的狀態,因為你面對的,是一個跟你有著同樣聲音的人。」 台北沉沒的賽博龐克末世錄《跳童》的故事設定在2094年的台北。2094年是小說開始創作的70年後,小說家假想一個近未來的賽博龐克場景,台北被大半海水淹沒,只剩海中央的摩天大樓,宛如一座座孤島,被不同勢力的年輕駭客佔據。讀者一邊閱讀,便能一邊想像有如電影《銀翼殺手》、動畫《攻殼機動隊》中電子霓虹燈閃爍、頹敗的末世場景。雖然寫的是未來,靈感卻來自兩個過去的事件:一是2020年台灣大旱,苗栗頭份的永和山水庫乾涸見底,露出了水庫底下自1984年竣工起被淹沒的永和村遺跡。高翊峰的岳母的老家,原本就是住在那裡,高翊峰的太太一家,便帶著他岳母一起回去,想找曾經住過的房子。沈在水中30幾年,泥磚造的屋子早已化去,但有錢人家的紅磚屋還在,村裡唯一的聯外通道「永安橋」、土地公廟也還在。「我沒有去現場看,但看到家人傳來的照片,一方面覺得惋惜沒能找到故居,另一方面也驚訝:原來人生活的地方,真的會消失在水裡。」 高翊峰以永和山水庫淹沒岳母老家為創作靈感,讓小說裡的台北大半都淹沒在水裡。 另一個靈感就是「台北湖假說」,根據郁永河的《裨海記遊》,1694年的台北曾經因為地震造成下陷,變成一座湖。雖然這個假說沒有其他科學實證,卻讓高翊峰萌生想像:「以前看過沉在海裡的亞特蘭提斯帝國之類的傳說,但如果是沉在海裡的是台北呢?」故事就這樣長出來了。2094年,水淹台北,有錢人移居台北海周邊的大直、林口等地勢較高的地區,政府機關如中研院則遷至陽明山。窮人無處可遷,只能留在「海樓」區,寄居市中心被水淹到一半的高樓大廈。海樓區的年輕駭客有如俠盜羅賓漢,入侵銀行動手腳,把有錢人累積的資產分給窮人。當寄居一座座高樓孤島的年輕駭客,與存在於雲端、躲藏在屏蔽內的AI人工智慧交會,人類與AI之間交流的語言是什麼呢? 在高翊峰筆下小說《跳童》裡,遠方的台北市被海水淹沒,高樓變成孤島。 用AI保存的語言,是活的嗎?在小說設定的2094年,高翊峰假設,台灣可能已經不再使用客語、台語、原住民語等各種語言,溝通語言只剩下華語。他的推算方式來自客委會每五年做一次的「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最近的兩次調查時間分別在2016年及2021年,發現能夠聽和說客語的人口不斷流失。2016年時,聽的能力為64.3%,說的能力46.8%,到2021年,聽的能力剩下56.4%,說的能力是38.3%。「照這個速度算下去,不用到2094年,大約40年後,就不會有人能聽跟說客語了。雖然不希望這件事發生,但對一個把小說背景設在近未來的人來說,如果單純用資料評估,當然是很悲觀的。」小說裡設定一個「只會用客語交流」的AI人工智慧機器人,擁有大量的客語資料,在所有人都講華語的時代,已經無人能使用的客語、台語、原住民語等「古語言」卻變成高價的珍稀語料,引來各方勢力覬覦。客語AI躲藏在一個雲端空間裡,一位年輕駭客偶然與它相遇時,竟然發生「跳童」(起乩,四縣腔:tiauˇ tungˇ)現象,年輕駭客彷彿被喚醒了腦中久遠的客語記憶,甚至在日常的華語對話中,突然冒出了「頭那肚」(頭裡面)三個客語字,讓聽的人一頭霧水。2022年,生成式AI的機器人工具首度出現在一般民眾的視野,從一開始只會用英文溝通,到2025年的現在,AI能漸漸掌握台灣的華語等對話,甚至開始被一般人當成資料搜尋整理、心理諮詢、飲食管控的便利方式,功能推陳出新。也開始有語言學者提出,生成式AI以及大型語言模型能幫助保存語言。例如冰島政府就和OpenAI合作,使用冰島語訓練AI,讓AI的冰島語能力提升到甚至能夠寫出北歐神話風格的冰島語古詩。日本北海道的愛奴文、猶太人使用的意第緒語,以及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克里奧爾語,都與科技公司合作訓練AI模型,試圖保存語言。然而,如果現實生活中已經沒有人使用,但被AI保存的語言,是活著的語言嗎? 高翊峰認為,如果光憑統計資料判斷,可能到40年之後就幾乎沒有人能講客語。 尋找能溝通的人,把客語帶到未來在寫小說之外,高翊峰原本就常常藉由參與講座、主持廣播節目、寫客家電視台的劇本等各種管道使用客語,甚至到法國參與法蘭西學院的活動,講述自己的客家人身份,以及小說裡運用的揚蝶仔(蝴蝶,四縣腔:iongˇ iag eˋ)、海鰍(鯨魚,四縣腔:hoiˋ qiuˊ)等生物名詞的客語和華語發音。比起小說、比起客語文字,高翊峰更在意的反而是客語的聲音。對他而言,母語語言最怕的就是聲音的消失,他想讓客語的聲音能更頻繁地出現在現代環境裡,想讓更多人理解客語、客家的生活狀態。對於客語的未來發展,小說家是悲觀的嗎?高翊峰說,他其實也不強制他的小孩一定要學客語,「甚至,以前上小學的母語課,他選的是台語。」他只是惋惜,讓年輕人能自然而然學會客語的環境,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是一個語言逐漸單一化、輕量化的時代,所以當想要學習一個複雜、優美的語言,就會很困難。」高翊峰認為,一個語言,有兩個以上懂它的使用方法的人用它,它才能完成語言真正的使命,也就是溝通。溝通是雙向的,不是單向傳遞訊息到太空,卻沒有任何外星人接收,告訴你「收到了」,那語言就是無效的。語言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交流,碰到誰,講誰的語言,是很自然的事;小說裡的客語AI機器人,也一直在尋找另一個能跟它溝通的人。「語言的消失,不是特例,是歷史的常態,只要沒有人使用那個語言,它就消失了。」高翊峰表示:「我只是希望這個消失,不要發生在我們這一代,所以我們要努力把客語延續下去。」 小說家高翊峰受到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創作小說《跳童》,其中60%的內容以客語呈現。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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