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含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詩人張芳慈是來自臺中東勢山林裡的孩子,說著當地獨有的大埔腔客語。
那是她從小跟家人說的母語,但與其他客家話迥異的腔調和用字,讓她也曾經在後來的都市生活中,被其他地方的客家人說「好奇怪的腔調」,甚至得到「妳在說閩南語吧」的質疑。「為什麼我說的客家話,別的客家人卻有所質疑?」這讓她備受打擊,忍不住回家問媽媽:「妳教我的,真的是客家話嗎?」
參與客家母語運動後,她明白,那是客家話沒錯,是只有來自臺中東勢等五個村莊的客家人講的大埔腔——根據客委會發布的「110年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約5.9%的臺灣客家人會講大埔腔,相較57.7%的四縣腔和44.4%的海陸腔,算是少數。
她學會辨識客語的其他腔調,像是較常見的四縣和海陸,她都聽得懂,在客語之外,閩南語她也略懂。她常常聽人說,客家人很自卑,在社會上是隱形的,但她雖然說著與眾不同的大埔腔客家話,卻不想隱形。
「某次參與客語的研討會,要報告一篇論文。那篇論文,我本來就全篇用客語寫,在報告的時候,我也決定用大埔腔客家話講。」張芳慈露出頑皮的笑容。「我不管其他人聽不聽得懂,我只覺得,既然你們很少聽到大埔腔,那我就要多講。我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們聽聽我們的語言。」後來她讀了德希達的一些論述,更加深讓自己的語言不被抹平的意志,讓那些音義成為有皺摺態度的客家。
這段經驗寫成客語詩〈出席〉,描述自己說話時喉嚨彷彿有炭火燒、諸多感受翻滾當下顫抖到難以站好;大埔腔有些人聽不懂,有些人從未聽過。「毋過/我決定分厥等一個機會」(不過,我決定給他們一個機會)。
畢竟自始至終,張芳慈從來不因為自己講的語言很少人懂,就覺得需要「融入主流」。「存在就是一種自信。」就像她自己寫過的另一首詩:「毋管你歡喜也毋歡喜/我等都企在這位」(不管你高興還是不高興/我們都站在這裡)。而因為參與公共事務,對其他客家腔調也學習了解。
▲ 詩人張芳慈住處離新竹青草湖不遠,有許多詩來自散步途中得到的靈感。
出生於1960年代中段的張芳慈,在臺中東勢的客家庄度過童年,雖然全家人隨著父親的教職幾經遷徙,但多半還是在客家庄的範圍內。在她的記憶中,也曾經有一段自然認為所有人都講客家話的日子。
童年時,魯班先師廟節慶或地方性「打醮」(做醮,da^ ziauˋ)的時候,祖母帶著一起去廟埕看客家大戲,看著眼前戲台樸拙也華麗繽紛的螢光桃紅色、鮮綠色戲服,用客家話演出的《三國演義》、《封神榜》或教忠教孝等等故事,當然現場還有祭祀的客家飲食,圍繞著拜拜習俗而生的各種的客家文化樣貌,從小就帶給她深刻的印象。
然而,那也是說母語會被懲罰,要「掛牌子」的年代。無論是客家人、閩南人,無論來自哪裡、習慣說什麼樣的語言,只要進到學校或公共場合,一律只能講「國語」。「在學校,上課下課都不能說客語,但一放學,離開學校,就會自動切換成客語。」
讀初中時,張芳慈的母親開始做早餐店生意,一家人離開客家庄,搬到臺中豐原,在閩南人為主的環境裡生活,在初中當歷史老師的父親,甚至學會怎麼做油條。每天早上五點,張芳慈就要負責騎腳踏車去市場,跟一位外省伯伯買熱騰騰剛烤好的燒餅,買回來之後,再跟做好油條的爸爸一起去學校。因為經營早餐店,張芳慈的父母也學了一口流利的閩南語。
「我大概在搬到豐原的時候,才驚覺到原來世界上有不一樣的話。畢竟小學的時候,除了國語,大家都會講客家話,我就覺得全世界其實都會講客語,只有到學校要學東西的時候才會學國語。那時根本沒聽過閩南語。」
張芳慈從小個性叛逆、有主見,對於別人說的話、訂下的規矩,不會輕易照單全收。像是學校的教官規定她一定要參與校慶日,不能請假去聽詩人瘂弦演講,不然要記過。她很乾脆地說「好」,答應被記過,就出發去聽演講了。
又例如,總有些人會拿族群當原因,說「那個客家人如何如何⋯⋯」,以前也會聽到家人說「閩南人都這樣」,或「原住民都那樣」,聽到這些話,她會直接反駁,跟人辯論。「總有人說原住民愛喝酒,但客家人明明也是啊!這樣講太侷限了,有很多都是偏見,而且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一不能等於全部。」
帶著疑問,她探究這些族群偏見背後的原因,發現有的跟歷史有關,有時是對多元文化不夠認識。「有時甚至是覺得,那些心態只要把別人壓下去,自己就好像會變成巨人。」在她的認知裡,這背後的原因其實是自卑,「如果我們不需要去打擊別人,而只是展現自己的樣貌就好,那何來的自卑感呢?」
▲ 詩人張芳慈從小個性有主見、叛逆,對別人的規矩不會照單全收。
張芳慈寫的第一首客語詩,跟她學生時代時發生的一件事有關。
由於生性叛逆,母親擔心她容易生事,寫了一封信寄到學校給她。不過張芳慈的母親雖然上過小學,卻不知道要怎麼寫客語字,只好試著用華語的注音系統把客語「拼」出來,連信封上的收件資訊,寫的都是注音符號。
年輕時的張芳慈,收到同學轉交的信,同學看到注音還說「是小朋友寫來的」,她一看地址知道是媽媽,當下覺得好丟臉。「後來覺得丟臉的是我啊!媽媽只會講客家話,所以很努力地想用注音符號把客家話拼出來,跟我表達她對我的愛。」
自己和家人嫻熟的語言,卻難以化為文字寫下來。張芳慈懷著複雜的心情把這段記憶寫成一首詩,後來更寫成客語版〈阿姆个信〉(母親的信),收錄在客語詩集《天光日》裡。
另一個讓她開始用母語創作的原因,則是1999年的921大地震。
921大地震,東勢當時也受地震影響,雖然張芳慈的家人都安全,但地震已經使得一些客家庄、客家社區在地震中倒塌消亡,客語流利的長輩們也有些人在地震中喪生,使用客語的環境大不如前。她心中有危機感,覺得客家的文化和精神應該要用什辦法留住,延續下去。那些年大埔腔的語言和文化,多虧有徐登志老師收集與發聲,挽救山城的語言危機。
在此同時,康軒文教找她編寫客語教科書,她欣然同意,跟著其他客語研究者、語言學者一起討論和學習,「雖然有些客語字還有爭議,但那時候,我發現無論我說什麼客家話,都可以找得到字,能把它寫出來,這讓我很開心。」
她也受到笠詩社的前輩詩人杜潘芳格的影響。杜潘芳格是經歷政權轉換而「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後來也是母語文學「我手寫我口」的實踐者。在這些機緣下,在迫切希望延續客語生命的時刻,張芳慈提筆創作客語詩集《天光日》,描述童年的客家記憶裡,那些「充滿泥味的客家人」。
「我沒在意別人怎麼看,也沒在管市場性,當時只覺得這是一條值得走的路。」就像她的詩〈頭擺个路〉(從前的路):「目珠瞇瞇也使得/看得到心肝肚一條路」(眼睛閉著也可以看得到心裡那條路)。
「回家的路,眼睛閉著也知道怎麼走,完全不用思索。做客家,對我來說就是像走一條回家的路那樣地自然。」
她也會儘量用東勢當地的大埔腔客語用法,例如相較於其他地方的客語,大埔腔沒有「仔尾詞」,也常會把兩個字連音呈現,像是「這裡」,新竹的客家人多半講「這位」(lia vui),但臺中東勢的客家人會用連音「liongˇ」,「那裡」就會連音成「gongˇ」。
從2019年末開始的COVID-19疫情,又喚起了張芳慈的危機感。在一篇紐約時報的報導中,張芳慈讀到一個位於巴西亞馬遜雨林裡的故事:在疫情前,朱馬部落僅剩一位能嫻熟使用部落語言的人阿魯卡,他染疫去世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說朱馬部落的語言。消逝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語言、一整個文化。
這讓她思考,作為一個疫情後時代的倖存者,她還要帶著她的語言和文化,往哪裡去?
▲ 對張芳慈而言,「做客語」是回家的路,也可以連結到更遙遠更廣的世界。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七位作家中,張芳慈有著豐富的客語創作經驗。她寫了40年的詩,其中除了前述在2004年出版的客語詩集《天光日》,2018年推出客語的《望天公》詩與樂專輯,近年也在2021年出版客華對譯詩集《在妳青春該時節》。多年來,在國內外大大小小的詩歌節,以客語朗誦詩,彷彿也是自身生命的自信表述,而成為獨有的風格。無論是客語或是華語的新詩創作,她的作品多與女性的生命經驗、客家的記憶有關,也觸及社會關懷以及臺灣這塊土地的歷史與傷痕。
如今,在客委會邀請下,她再度以客語寫全新的創作,不過這次選擇了與以往都不同的方向。詩集《𥍉爧》(閃電,大埔腔 ngiab^ nenˋ)是一首主題連貫的長詩,整首詩宛如古老的傳說神話和寓言,講述一個寓言體的故事。
張芳慈運用太極陰陽黑白、一生為二的概念,描繪兩個主要勢力「青脊蛇」與「赤殼蛇」水與火、正與邪、福與禍的相生相剋,「赤蛇精」野心勃勃,想吞掉太陽,「青水蛇」努力維持生態與環境的平衡,兩方每一次大戰,地球就像被大鍋翻炒,天搖地動。
她還設計出一眾角色:有取自莊子的「鯤」與「大鵬鳥」,有承受天地使命、寫詩的「寫字人」,有跟著赤蛇精作惡的「山狗太」(蜥蜴),負責向寫字人捎來宇宙靈性智慧消息的「壁蛇」(壁虎),也有被山狗太豢養的一池「蛤蟆」,還有覺醒之後奮力一搏對抗邪惡的「竹莢𧊅」。每一次「𥍉爧」捎來宇宙天地萬物的訊息,「壁蛇」就把訊息傳遞給「寫字人」,陪伴詩人也完成前世一份善的因緣。
《𥍉爧》或說部分起念來自卡夫卡的《變形記》。「他在20世紀初就用一種非常有表現性的方式創作。我意識到我也可以把一些符號異化,藉由不同於現實的荒誕去談很嚴肅的事,讓這些問題在讀者的心理發酵。」而屈原的《九歌》,乃至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詩人Nelly Sachs的詩和詩劇的創作,也啟迪了她。
談到這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新構想,張芳慈視為機會,也是挑戰。
創作者通常會先把自己最熟悉、生命中最底層也最貼近的經驗先創作出來,她過去的創作軌跡也是,但這不是她現在想做的事。「我現在想追求的是鬆動,去鬆動和解構自己已經僵化、慣性的思維和語法。」她想用詩的符號和隱喻講一個大的故事,用更遠更廣的視角來呈現客語詩更豐富的可能性。
「做客家」可以是一條回家的路,也可以帶她走去更遠的地方,與更多人產生新的連結。
張芳慈笑說,她從小就常有奇怪的想法,「國中時,某次睡覺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輩子不要過得太平順,我想要一些挑戰。後來回想,只覺得我神經病啊,大家都想要一帆風順。不過雖然當時還沒有『人生』的概念,但用現在的講法,就是我不想做一個在框架裡的人。」
文學已是小眾,詩更不是其中的主流,但張芳慈從不在意什麼是主流。「我講客家話,用自己的語言創作和寫詩,完全就是因為這樣最能表達我自己。」
「森林如果全部是種一種樹,多單調無聊啊!不單調的風景裡,才能容有多元成長空間的生機,於是,在這土地上我努力活出自己的樣子。」
▲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張芳慈將創作客語詩集《𥍉爧》。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