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含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
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許多年前,有一位讀中文系的年輕女學生,知道她酷愛閱讀的父親年輕時寫詩,是位詩人。她開始好奇:爸爸的詩,為什麼這樣寫?在符號的隱喻背後,藏著什麼樣她不曉得的故事?
到2002年,女子著手整理老父親的詩文,準備出版詩文集。看到父親的華語詩〈吊橋〉:「古老的吊橋,像挑著擔子叫賣的老人。有穿著紅裙讓風打滾的,少女騎著單車踏過了。橋寂寞地在咳嗽⋯⋯。」
出於偶然,她用熟悉的四縣客家話唸出來:「古老个吊橋,像㧡等擔仔喊賣个老人家。有穿等紅裙分風打滾个,細妹仔騎等自行車踏過了。橋寂寞个在該咳……。」
「我覺得自己跟世界都安靜下來。那一刻對我來說像是天啟,像被靈光籠罩,我淚流滿面。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覺得母語與自己的生命有這麼深的嵌合和連結?」
女子後來用客語朗讀詩給父親聽,父親恍然大悟。原來,父親生長在二戰前日本殖民時代的台灣,使用日語和客語為主,即使在戰後學會華語,用「國語」寫詩,但原本在腦中構思用的語言,正是客家話。以客語讀詩,再自然也不過。
對詩人羅思容而言,整理父親羅浪的詩,是她以母語創作的起點。
羅思容的工作室位於新北市郊一處老公寓頂樓。隨著樓梯向上,牆邊擺著古舊雅緻的小木櫃,頂樓的工作室門口是一座小花園,用盆栽種著有季節感的花草植物。室內陳列著更多有年代感的老器物,像是鑄鐵的茶壺、早年父執輩理髮剃鬍用的豬鬃刷、用象牙和鉛錘製的秤、客家花布的桌巾,和一只阿公傳下來有200年歷史的小陶盤。
小陶盤來自沒有機器的時代,裝飾的線條完全手繪,樸實,但不簡單。每一個器物,每一道創作和使用的痕跡,對羅思容而言,都是符號,都有故事。器物在前人手中累積的點滴,經過時間的長河來到此刻,又將帶著此時她的故事,往未來流動。
▲ 羅思容展示從阿公傳給父親羅浪,再從父親傳給她的小陶盤,算起來已經有200年歷史。
器物是,語言也是,創作也是,都是經過時間的積累,詩人再從中萃出精華,凝煉文字,乘載著豐富的意涵,傳遞給讀者。
由於大學讀中文系,羅思容開始對父親羅浪的作品有興趣:「我知道父親年輕時也寫詩,對自己的根源也自然想進一步瞭解,就開始跟爸爸聊他以前的經歷,包含他作品中投射出來,關於他那個時代的、家裡的事。」
羅浪的詩作不多,多數集中在35歲之前。在羅思容的記憶裡,從小只覺得父親寡言,不太參與家裡的事情,但酷愛閱讀,家中因此收藏許多如《台灣文藝》、《南北笛》、吳濁流、李喬、錦連等台灣作家的作品與書籍。父親告訴她,她阿公是堪輿師,他也是自小看著他的父親讀書,因此愛上閱讀。
羅浪跟女兒說過一個從前的故事。
羅浪的成長過程家境清貧,牆壁是用土抹的,泥土崩落就會有縫隙,風會透過縫隙吹進房子裡,雨也會打進來。
愛讀書的羅浪,到晚上也還想看書,但油燈的油很貴,只好趁著母親(羅思容的阿婆)晚上在家縫補衣服的時候,共用油燈看書。母親補完衣服就先去睡了,睡醒之後,卻發現羅浪還在看書,油燈還亮著,問了一句:「還沒睡喔?」
羅思容笑說:「我爸爸還以為阿婆是擔心他讀書讀到太晚,阿婆又補一句:『油要被點完囉!』原來是心疼燈油很貴!」
再怎麼喜愛讀書,功課再怎麼好,羅浪後來還是因為家裡沒有錢,讀到高等科的時候放棄學業,告訴他父親他不讀書了,「因為家裡需要錢,要過日子。」
羅思容一直想把羅浪這段故事寫下來,但不是為了懷舊,不是為了留下記憶的切片。「我每次想到這個故事,都能感受到生命和時代傳遞的連結力量,卻一直沒有動筆。」
直到這次參與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創作客語詩〈暗夜降臨〉,描寫入夜時分,婦人手持針線靜靜縫補衣褲,整間屋內只有一盞燈火,「還想讀書个後生人,愐想未來」(還想讀書的年輕人,思索未來):「我覺得自己與這段生命故事終於連在一起了。」
▲ 羅思容的工作室展示許多有年代感的器物,這些器物在前人手中累積的點滴,經過時間的長河來到此刻,又將帶著此時她的故事,往未來流動。
如同羅浪是戰後因語言轉換成為「跨越語言的一代」,羅思容這一代則是在戒嚴時期的語言政策下,紛紛從「母語人」規訓成「國語人」。
羅思容出生於1960年代的苗栗,小學讀的是苗栗市區裡的學校。家族都是客家人,母語自然是客家話,街坊鄰里也都是客家人,在她上小學之前,也曾以為「所有人都會講客語」。
「小學一二年級的老師跟我們一樣是客家人,國語也講得很彆腳,上課有時候為了解釋清楚,還是會偷用客家話。三四年級之後,老師換成外省人,聽不懂客語。像是我阿太(曾祖父)過世的時候,表哥要跟老師請假,因為不知道華語要怎麼說,說成『我太太過世了』,把學校裡的外省老師嚇了一跳。」
縱使家裡從小都說客語,但進到學校體制,在「請說國語」的時代,羅思容還是很快地學會華語。「因為在學校不能說母語,大家也會有一個印象:說母語是低人一等的,說華語、國語才是好的。」
尤其她有語言天份,跟著外省老師習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標準國語,總是被派去參加朗讀、演講比賽,客語漸漸成為「回家才說」的語言,在外就是「國語人」,「以前也不會覺得失去母語對我有很大的影響,畢竟今天如果我不說客語,大家也不會知道我是哪裡人。」
2002年羅思容以客語朗讀父親的詩,客語終於從在家講的語言,變成她的創作語言,更開啟她後續的客語詩歌創作之路。2007年首張專輯《每日》全是客語詩歌,一發行就驚豔四座,隔年便入圍第19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之後每一張專輯《攬花去》、《多一個》、《落腳》、《今本日係馬》,都融合豐富的客家、客語創作元素,累積了「最佳客語專輯獎」、「最佳客語歌手獎」等三座金曲獎。由羅浪詩作改編的〈白雲之歌〉,也收錄在專輯《落腳》裡。
《國家語言發展法》2018年在立法院三讀通過之後,隔年正式施行,將客語、台語、原住民語以及台灣手語等「母語」納入國家語言。這在文學領域也成為轉捩點,華語主流的文壇中,近年也開始有創作者以母語發表文學作品,在出版市場逐漸成為顯學。為了讓當代的文學作品也呈現豐富的客家文化與客語元素,這次在客委會邀請下,羅思容也接下新的挑戰,著手創作全客語詩集《月光歸路》。
她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但把華語詩轉成客語呈現,跟從頭開始就用客語構思客語詩,是兩回事。「用自己的母語寫作是不同的狀態,包含語言的情感、身體的記憶要怎麼穿越到當代,有很多是我寫中文詩的時候不用考慮的。」
▲ 對羅思容這一代人而言,客語曾經是「家裡講的語言」,會感覺「母語低人一等」。
用客語寫詩,與用華語寫詩,最大的差異與挑戰,在於如何傳遞「客家的質地」。
例如詩集書名《月光歸路》,即是以「月光」和「歸」的客語意義來思考。在華語裡,「月光」指的是月亮的光,但在客語裡,月光可以指月亮本身,也可以指月亮的光茫,有雙重意義。「歸路」若用華語思考,乍看會以為是「回家的路」,但其實在客語還有另一層意思,是「整條路」。所以「月光歸路」可以指月光遍照之路,也可以指月亮臨照的歸家之路。
藉由客語與華語不同的意涵,讓「月光歸路」四個字對於懂客語也懂華語的讀者來說,就像是有了多重的意義。這也是羅思容面對藝術的態度,既隨性又精準,能展現自我,又能與他人互相理解與連結。「我希望其中的意義,不管是象徵或隱喻,都不是單一的,希望能夠挖掘客語中具有多層面豐富意涵的語言和語境。」
另一個挑戰,則是要如何用客語描述當代的情境。
羅思容解釋,無論是客語或台語,都很難像民初經過新文學運動的華語一樣,能夠描述當代的新事物,「有很多學科,用華語說明無礙,用台語或客語解釋就很辛苦,很多詞彙須要重構,或尋找得宜的語言表達。但如果希望在當代持續使用這個語言,我們一定要面對這個問題,這次藉由詩的創作,也想挑戰文字和意象的豐富性,讓客語不是只能描述日常的情境。」
例如「像打被骨个師傅/對日透夜/彈詩為被」,「天在河壩項/歌在山頭頂/情在心肝肚/人 睡忒了」、「暗夜个記憶/不斷个斷尾/閃走」。她說:「我很希望在我的詩之中可以把客語豐富的音樂性凸顯出來,讓詩情、詩意、詩聲多元交響。」
此外,羅思容也希望透過一些有趣的客語字,把以前熟悉的用法和生活的印象,帶入到當代來。
像是〈暗夜降臨〉的第一句「目麻个光脈」。客語說黃昏是「臨暗」(limˇ am),在臨暗之後更晚一點,就是「目麻」(mugˋ maˇ,南四縣腔)。「就是光要暗下去、即將完全天黑的時刻,眼睛好像就要看不到了,就叫『目麻』,這個說法多有趣?」
有些時下的流行語也源自於客語。像是年輕人常說的「很 kiang 」其實是客家話,但客語的「慶(kiang)」其實是很厲害的意思。新竹一帶也有「很錐」(錐,zoi)的說法,意思是說人很呆很傻,同樣來自客語。「我很希望在客語裡能多找到這樣的文字,去挑戰語言的邊界,能夠有一點衝撞和實驗性。」
▲ 用客語寫詩,更需要花時間推敲如何呈現「客語的質地」,挖掘其中有多層意涵的語言和語境。
從父親的詩開啟她的客語音樂創作,出過五張詩歌專輯的羅思容,這次除了寫客語詩,也延續詩歌傳統,計畫陸續為詩集中的作品譜曲。「詩雖然是平面的文字,但我會希望有另一個版本是用聲音,或是用歌,因為語言是文化密碼,透過唸或唱,足以讓我們感受一個族群語言的思維、情感、生活情態的美感。」
有幾首詩已經譜好曲,像是〈春天个目珠〉,描寫頂樓小花園裡一窩春天孵出來的「青丟仔」(綠繡眼)的眼睛,就像「春天的眼睛」。她一寫完詩,腦中就有了音樂,甚至跟做鳥笛的朋友合作,用鳥笛吹出綠繡眼的叫聲。
不過,即使她過去有用華語、客語、台灣台語(福佬話)甚至原住民語入詩、創作歌曲的經驗,要完全以客語出一本書,也是很大的挑戰。「尤其因為是詩,不像散文或小說可以用較口語化的句子呈現,詩本身就是一個有密度的語言,在象徵意象上要怎麼處理,的確要花比較多時間。」
就像以「月光」作為貫穿整本詩集的中心意象,一個原因是「月光」在客語上的多義性,另一個原因,則是希望探究月光在文化意義上與自我記憶的連結。「我在寫的過程中,會去思考一個符號的意象如何轉折,如何在時空裡行走。」。
同名詩〈月光歸路〉的最後一句,羅思容寫著:月光歸路,紅塵落泥;月光歸路,吞吐大荒。「我知道客語沒有這樣的用法,但我想要這樣寫,唸出來有一種深沉的、往土地接近的力量。」
「重點是我們能在一個作品裡感受創作者真實的情感以及對事物凝看的方式,真實、虛構或想像,透過語言之翼,自由飛行。無論是描繪時間空間裡的人事物,總感覺詩意在空氣中繼續生長繁衍。」像那只阿公傳下來200年的手製小陶盤。「不必刻意思考它是屬於什麼樣的美學,也不用思考它存在的意義,它的存在就是一切。我要追求的就是這個。」
羅思容解釋:「我不是要去尋找客家美學、客家文化是什麼。只要感受到客家,它就存在。」
▲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羅思容將創作客語詩集《月光歸路》。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