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寫】林靜儀談《診間裡的女人2》──掙回自己身體的藥方
文|翟翱
2018-08-31
立即閱讀:《診間裡的女人2》
2018年9月,林靜儀還是立委,剛跨行作家,出版了《診間裡的女人》。當時正值1124愛家公投前夕,風雨欲來,社會躁動不安。
林靜儀提及「以前我說服病人,說服之後我們就能往下一個療程走,現在我要說服的遠遠不止一個人。」我問她那麼一般人該如何說服跟我們立場不同的人?林靜儀的回答是勇敢也是憨膽,說我們首先不該害怕跟自己立場不同的長輩;面對歧視或謠言,當直面對決。
採訪尾聲,林靜儀還提到她想推行《優生保健法》之人工流產手術須經配偶同意修法,改為不須經配偶同意。惟當時愛家公投已煙硝四起,她囑咐我先不要寫此事。2020年12月修法浮上檯面,林靜儀將出版《診間裡的女人2》,醫病更醫心,更多幫助女性找回身體的自主權的故事。
趁此機會,我補問林靜儀修法相關問題。她提醒我們:「目前修法方向讓女性能稍微自主一點,然而修法後就算法條沒有寫必須經配偶同意,醫師在配偶不同意或不知情的情況下,會不會不同意幫這名婦女進行人工流產?這是我們必須思考到的。」
診間之外,法律背後,我們還得面對一個與你充滿歧見的社會。《診間裡的女人2》裡,林靜儀再一次用文字向女性訴說:這是你的身體,你的人生,你的決定。
病症下的難言之隱
林靜儀轉戰政治圈之前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擔任婦產科醫師十多年。她的白袍資歷完善,專攻遺傳諮詢與青少年專科,因為看診細心,晚間門診往往到凌晨十二點。
她笑稱那個時期是在胯下生活,但身為婦科醫師要面對的不只是胯下,「婦產科除了急症外,通常不會非常困難,重點是女性面對疾病時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如何處理自己與社會的拉扯。」醫病,更得醫心。
「總醫師生涯快結束時,我開始看門診,有一個陰道炎的婦人求診。陰道炎是很簡單的疾病,往往是壓力大睡眠不足導致抵抗力下降。我照著教科書上的步驟,問她最近是否太累睡眠不足,結果她就哭了。她說兒子出車禍,最近徹夜難眠。」
林靜儀說,這使她震撼,眼前來求診的女性不僅是一名病人,也是一位傷心的母親,「我照著步驟診斷,她卻丟給我這麼大的她人生的挑戰。」
2018年,她將婦科經歷寫成《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追述學醫過往,也記錄碰過的棘手病例,像是尋求陰道整形的已婚婦女、人工受孕卻想終止妊娠的媽媽,以及非預期懷孕又拿不定主意的青少女。這些病人看似離奇,但真正離奇的是讓這個女性覺得自己有病的社會。
林靜儀說,這些診間裡的女人的故事最初是她下診後寫在臉書上的日誌。「當時我有一個病人得乳癌,她婆婆竟然叫她出家。我當天心情很差,跟同事抱怨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醫院工作是我全部的生活,下了班,其他女性的故事就掛在我心上。我很想記住她們的某段人生經歷。」
因此,這本書也是她醫師生涯的總檢討──裡頭許多病人都是她下診後卻放心不下的,也有案例是她多年後常常回想是否有更好的處置方式。另一方面,她希望透過這些故事讓女性明瞭身體自主。
身體自主這個概念在現今是老生常談,但林靜儀說,「許多事業學業再成功再強勢的女性,面對生育結婚就會縮回很弱的角色,不是聽爸爸媽媽的話,就是附和身邊男人。」
林靜儀舉的例子是她在診間很常見的景象:非預期懷孕的女性跟「肇事者」一起來找她,她都會問女方:「你的懷孕計畫是什麼?」更淺白的話則是:「你有打算生小孩嗎?」女方往往回頭看身後的男人,男人搖頭,女方也跟著搖頭。
書裡有另一個例子可對照──一名穆勒氏管發育異常,導致無子宮無陰道的女病人。她來看林靜儀的診,只是想確認自己「真的」沒有陰道。最後,她拒絕做人工陰道。林靜儀這樣描述那名女子的身影:「她帶著解開謎團的表情,起身跟我點了個頭,微笑了一下。」這名試著掌握自己身體的女子呼應林靜儀說的:「當女性能長出對自己的信心,很多以為的疾病也就沒那麼嚴重了。」
身為醫學系的異類
從醫病到醫心,有趣的是林靜儀當年真的想投身精神科。不過出於急性子使然,她傾向「藥要病除」,馬上就能看到治療結果的婦產科──豈知婦產科更多時候使不上力的是病患走出診間後的人生。
婦產科高壓力高風險,我好奇究竟有何迷人之處。霎時,林靜儀的臉亮起了光,整個人的語態也變成柔軟的質地,「因為都是女人,跟女人討論她們的困境或分享她們開心的事,很吸引我。再者,我真的可以治好她們。我陪伴這些女性度過生命的重要時刻,目睹她們家庭成立的過程。看著寶寶出生,爸爸在旁邊哭得亂七八糟,好可愛喔。」
不過,林靜儀不是一直順水順風,最初她得面對不信任的醫病關係。實習時,男病人往往因為她的性別質疑她。正式成為醫師後,遇到癌症這種大手術,也有人質疑:「你是女生欸,會開刀嗎?」成為主治醫師前幾年,也遇到產婦家屬婆婆媽媽看到她就說:「醫師這麼年輕喔?」林靜儀說,這話不是在稱讚她,沒說出口的是:「你可以嗎?」
▲執刀中的林靜儀。婦產科其實是需要動刀的科別裡較少長刀(開刀時間極長的手術)的科,即使是大型的癌症根除手術,順利的話,都能在幾個小時內完成。(圖/林靜儀提供)
女醫師的挑戰遠較男醫師艱巨,因為女病人身上背負的家庭責任也落在女醫師身上。林靜儀說,許多女性不選擇辛苦的婦產科,常見的理由是覺得無法兼顧家庭。這對以女性主義者自許的林靜儀來說,顯然不是理所當然的問題,「為什麼我們不去問男醫師怎麼兼顧家庭呢?難道我們都預設男醫師會拋家棄子?」同理,政治圈也是如此。
性別無所不在,從醫院給新生兒的毛毯,男生慣以藍色,女生則是粉紅色,就可略窺一二。林靜儀由是談到她的女性主義之路,「我是父母雙方家族的第一個小孩,自小沒有接受太強烈的重男輕女,加上小時候長得不好看,沒有被當作洋娃娃。到了國中,我才知道其他家庭不是這樣。最讓我印象的是,我國一都是第一名,老師就跟我說:『國二有物理化學,這些科目男生比較會,國二你就會輸給男生。』這些話讓我很不舒服,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別人會因為你的生理性別給你不同待遇。」
念醫學系後,林靜儀更發現自己的性別是「異類」,「老師在課堂上希望學生不要打瞌睡,就在投影片裡放女生的清涼照。男生當然都很開心,我就想:『我呢我呢?我也在教室裡欸。』抽學伴時,我們也被跳過。彷彿我們是外人,不該闖入這裡。」就是在此時,林靜儀參加左派社團,接觸女性主義。
林靜儀的外人說,讓我想起前陣子東京醫大鬧出的歧視風波──校方為排擠女性入學,長年暗地壓低女考生成績。我可以想像林靜儀看到這則新聞,面露不以為意,同時為不公正被揭發叫好的神情。
有餘裕才有選擇權
我發現林靜儀不說「未婚懷孕」,而稱「非預期懷孕」,同時她明言討厭別人說結婚生子是「修成正果」。她說,社會隱約形成的對錯是非──例如結婚生子是正道,反之,未婚生子是歧路──往往讓女性動彈不得,「這不過是人生選擇,不是選另一條路就不好。」
進入政治圈,獲得更大的權力,能否動搖這些隱而不彰,甚至不知為何存在的價值判斷?我更想問的是,林靜儀從診間走到議事殿堂,是否發現結構早已鎖死,難以鬆動?
▲診間的子宮模型,是林靜儀看診時很愛使用的道具。(圖/林靜儀提供)
林靜儀說,步入政治圈是她可以想像的人生道路。至於能否「做更多」?她在當醫師時就發現很多問題是診間外的,同時,女性面對問題的姿態更關乎她的社經地位,「從醫我發現有機會發言的往往只有一小群人,更多人連自己需要什麼都不知怎麼說。例如避孕。對一些女人來說避孕很簡單,男人不想戴套,你就把他換掉,但很多女人沒有換掉老公的能力,也就沒有發聲的權利。」
「以前我面對病人,常自問:『我給她的選擇夠不夠多?』當政治人物後,帶入這個思考,回到根本是很多女性處在相對支持少的空間,所以她們動彈不得。這不是法律明文規定就能解決的。」
林靜儀以非預期懷孕為例,指出國家對小媽媽小爸爸的政策就是給錢加輔導,但我們其實很少尊重他們作為獨立個體的意願,幫助他們做決定,「這些人往往從需要支持到缺乏支持。」
他們是國家政策無法照見的角落,因為早已被掃進社會的暗處,「如果我們認為結婚生小孩是好的,沒結婚生小孩是不好的,就永遠無法把後者當作該支持的對象。」
歸根究柢,林靜儀認為台灣社會對人生的想像太過單一,「例如催生拯救出生率,大家就是鼓勵結婚,但沒有結婚的人也會生小孩啊,就像大學女生也會懷孕。但你想想看:如果政府在大學設立托兒所,有多少人會不滿?然而,這是給女性做出不同抉擇的必要空間。」
從政後繼續走鋼索
林靜儀談女人多,聊起男性似乎都沒好話。不過,林靜儀說,女性主義也照顧男性,男性也可能是父權的受害者。她在課堂上教性別意識,問男學生:「如果你被性騷擾,你知道打給誰申訴嗎?」他們就傻了。接著,大家開始聊起曾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經驗。林靜儀說,「當男生發現自己有可能是受害者,我們就會一起努力。」
在林靜儀身上,我們可以輕易找到許多標籤,諸如進步女性、女權支持者。但林靜儀坦言,「我站在所處的位置看很多議題,也知道很多女性未必如此,她們面對這些議題時沒有信心。」
▲採訪這天,林靜儀穿著乍看有點像白袍的上衣,而她自己的醫師服還保留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圖/鏡文學)
所以,林靜儀的故事終究不是醫者夢想診斷社會,順利摘除病灶的版本。
我想起同樣學醫的魯迅寫過篇文章〈娜拉走後怎樣〉──談易卜生《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擺脫丈夫控制,選擇出走後的下場。魯迅的結論是:沒有經濟能力的娜拉不是墮入風塵,就是乖乖回家。女人要走出的不僅是診間,更要剪掉她身上、讓她成為傀儡玩物的線。那線往往來自最親密的人,甚至帶著期待與祝福。
訪問最後我問她想不想重披白袍?林靜儀說她一直有回醫界的想法,坦言從政的成就感不及醫師,「以前我說服病人,說服之後我們就能往下一個療程走,現在我要說服的遠遠不止一個人。」除了說服人,政治人物不免要面對攻擊,「我們習慣了接受短訊息,而非邏輯;短而錯誤的訊息容易流傳,需要脈絡的則否。」言談間顯露倦勤嗎?不如說是林靜儀一直都知道問題要夠棘手才是問題。
《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最後一篇寫林靜儀為一位體重破百的媽媽接生,接生時更意外發現是生產過程中非常危險的肩難產。當時有朋友勸她少接這種高風險高醫療事故病人,她只說:「產科醫師,就是這種一直走鋼索的行業。」從政,或許只是換了條鋼索。
林靜儀要繼續當走鋼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