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拼命撑开现实的夹缝──沈默:武侠是处理人性极限的艺术
文|翟翱
2018-02-26
立刻阅读:《英雄热》
沈默自封「武侠人」,彷彿「武侠」是个地方,他从那里来。沈默鬻文为生,写武侠也写诗,同时评论文学。按照武侠的理路,他是最难缠的那种,你飞簷,他走壁,你用内力,他运气挡回,大刀砍去,阔斧就来。
像沈默这样的难缠人物谈论自己时,并不沉默,且喜欢援引其他文本像耍弄万千武器。在短短不到两小时的访谈里,他从好莱坞英雄片《罗根》谈到骆以军《西夏旅馆》,还谈到日本漫画《烈焰赤子》、《圣堂教父》;从沉积在历史里的武侠作家司马翎、东方玉等谈到拉美大爆炸的马奎斯、波赫士。简直是场文学与武侠的大乱斗。
因此,阅读沈默的小说总给人「复数」体验。例如2011年出版的《天敌》来自马奎斯《百年孤寂》;2012年的《传奇天下与无神年代》对仗村上春树《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2013年的《七大寇纪事》有黑泽明《七武士》的余音;更不消说2014年《在地狱》那挥之不去的存在主义闇影。
藉英雄书探讨武侠小说的未来
这一回出版《英雄热》,写的仍旧是非典型武侠,上部写退隐江湖,专写英雄书的大侠「麒麟人」后继无人(或有人?),下部写三位武林高手身不由己,有人想当英雄反遁入邪道;有英雄已老,视茫茫,发苍苍,曾经称霸武林又何奈;更有天生奇才却不想当高手的奇女子。全书围绕在「英雄书」的书写与未竟,「英雄书」说穿了就是武侠小说。《英雄热》其实在反思:武侠小说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书里最反骨的,当属身为武林圣地凤凰台继承者的「凤凰游」。她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却志不在武林而想当作家,藉文字沙盘推演逝去的武林。这样的书写姿态,可是沈默自况?沈默说,「每个主角和配角都带有我的碎片,虽然『英雄书』是武侠小说,但也指向漫画英雄电影。对我而言,二者是互通的,很容易带入个人书写角色和位置。因为我想继承武侠小说,也想反叛,或者说,反叛也是一种继承。」
书名《英雄热》,摆明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充满英雄热,甚至是英雄过剩的时代,就连沈默的T恤上也印有大大的Marvel(漫威)。武侠小说对话英雄电影,也是沈默的企图,「自2000年开始,漫画英雄电影逐渐从一个支系变成一个庞大的宇宙。我想追问漫画英雄电影还有可探讨的吗?例如人是否一定要成为英雄?就像《罗根》或《神力女超人》。成为英雄一定是美好的吗?虽然我以武侠为天命,但我写很多非武侠的东西,所以这也是对我个人文学路的追问:『我一定要写武侠吗?』」
叛逆继承武侠传统
以武侠人自居,又不断挑战、质疑自我,沈默对武侠的爱恨情仇,可见于他对武侠的叛逆继承。沈默说当年他看吴君如与古天乐演的港片《神奇侠侣》,虽然成片粗制滥造,却讨论到武侠非常核心的部分──英雄不是英雄时,武侠的要义何在?沈默在心底自问:「就连这样的电影都能讨论武侠的核心,为何武侠小说本身无法做到呢?」
沈默认为这与武侠的先天不良有关。「我在90年代开始读武侠,当时武侠已没落。武侠最辉煌是60年代,70年代出了古龙,80年代有金庸跟温瑞安,90则是黄易。60年代可能有三百到六百位武侠作家,现在了了无几。」
「虽然我以武侠为天命,但我写很多非武侠的东西,所以这也是对我个人文学路的追问:『我一定要写武侠吗?』」
充斥陈旧之物,得拉新的东西进来。这是沈默回首武侠发展得出的破与立。
「武侠在过往可能是『经济作物』,写来是要赚钱的,有既定的内在规范,而非纯然的创作,这是武侠没落的原因之一。然而,武侠看似与现实无关,其实是现实的投影,可看到与人性千丝万缕的关系。武侠有太多包袱,如何把它们全数解散,要心中不把那些武侠小说前辈当一回事,非常困难,就像我在书中讨论无敌:无敌不是凌驾全部人之上,而是心中没有敌人。」对此,沈默的药方是:「在武侠小说中投入非武侠的元素,藉此探索可能性,并努力把真实人生带入武侠,或者说,还给小说。」藉由人物的真实来说服读者。
回馈虽少,不改其志
沈默的尝试不是以喝采铺陈的道路,他表示,「很多人会问我:『武侠真的有必要逼视人性吗?』」我也好奇武侠读者怎么看待他剑走偏锋写武侠?沈默说,他在写小说时,内心是没有读者的,「书写时只能考虑自己想写的。」他举「对话要不要加上下括号」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例子,来说明内心没有读者是怎么一回事。「编辑希望我的小说对话能加括号,但我很喜爱的萨拉马戈、黄碧云等作家的小说对话是没有引号的;对话就是对话,书写者应该要有本事让读者去理解这件事。没有对话的小说才是真正的对话,因为能让读者专心。」沈默想「引起一个惊叹号」,让读者发觉:原来武侠可以这样写,可以更深,也不用害怕严肃。
像沈默这样的人物谈论自己时,并不沉默,喜欢援引其他文本像耍弄万千武器,简直是场文学与武侠的大乱斗,从家中书墙便可略知一二。
话锋一转,沈默自承:「武侠很难做到这一点。老实说,我目前获得的回馈都不值得我写下去。然而,这样的困境更让我确认困境所在,也是《英雄热》里讨论的英雄书书写。」
剑走偏锋,乃为披荆斩棘,但路上同行者寂寥,会不会因此感到孤独呢?
「我不是孤独的,因为写的时候很开心,当然其中有痛苦,在于写到最后是逼问自己:英雄(武侠)在世上到底有无存在的必要?写小说是倒插一把刀,不断质疑自我。」
武侠是人在夹缝中的艺术
武侠在现代是否有必要,让我想起贾樟柯的《天注定》,有人说这是一部武侠电影,是以侠的精神在对抗国家机器的不义。循此,我们讨论到武侠的定义。沈默给的答案颇出人意外,他说《西夏旅馆》是一部好极了的武侠小说。何解?
「武侠给人最原始的感受是爽快,我读《西夏旅馆》时,只要骆以军开始天花乱坠在胡扯,就有这样的爽快!」另外,他提到也有人在争论《刺客聂隐娘》与徐皓峰的《师父》算不算武侠?沈默说,「武侠还有很重要的元素──武。《刺客聂隐娘》里头的『武』是一击必杀、一闪而过那种,对观众来说会觉得:『嗯?就这样。』对我来说,这是武侠电影,乃因其中仍有对武侠的理解。不过《天注定》就只能是侠电影,因为少了武这块。至于徐皓峰的《师父》,也有人觉得不是武侠。我认为有人在争论这些是一件好事,有助于突破武侠既有框架。」
那么「侠」呢?或者说,沈默为何坚持站在反叛的位置上继承武侠──这个可能式微的类型?「武侠对我而言,是人在夹缝中的艺术,可以将人性处理得更极限。纯文学在处理现实议题时,往往受限于现实束缚,需要拆解许多框架,可是武侠能很简单的拆解框架。因为武学是最大的隐喻系统,只要你开发出某个武学系统,你就可以让人活在极限之中。」
「武侠对我而言,是人在夹缝中的艺术,可以将人性处理得更极限。纯文学在处理现实议题时,往往受限于现实束缚,需要拆解许多框架,可是武侠能很简单的拆解框架。因为武学是最大的隐喻系统,只要你开发出某个武学系统,你就可以让人活在极限之中。」
曾患强迫症,靠老婆得以与之共处
侠是夹缝中的人,武侠人沈默也曾活在夹缝中。他1999年出道,到2002年之前几乎一年写一本小说。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他患上强迫症,总觉得外面很脏,出现仪式化行为:戴黑帽,戴护镜,戴黑色手套,穿黑色夹克。患病期间,连续好几年都在重复删删写写的徒劳。沈默强迫自己体验「活著的感觉」,例如在冬天穿短袖骑机车,感觉寒风刺骨的激爽,或是半夜连看《咒怨》这类恐怖片好几集吓自己。直到遇见他的太太梦娲。
谈起梦娲,沈默说:「她重新创作了我这个人。」彷彿梦娲真似女娲捏土造人。太太让沈默明白:自己的怪其实很平常,接受它不代表否定自我,何况搞文学艺术的哪个不怪呢?
随著太太而来的,还有女儿。女儿诞生这件事,让沈默开始思考武侠里的养育议题。因为我们在过往武侠中看不到养儿育女,或是生小孩的故事。为何其中没有为人父母的挣扎或思辨?沈默说,「因为在武侠小说里,主角是侠之大者,要以天下为已任,眼前有非常庞大的正义标准必须遵照。然而,正义应该更贴近现实。」因此,沈默说下一部小说想处理亲子养育在侠之中要如何实现。「这也是目前我对自己的疑问。」沈默指向自己与女儿的相处。「我陪伴女儿的时间太少,前阵子带女儿,像是在跟她搏斗。」
或许人生就是不断在与现实搏斗,沈默选择用武侠对抗世界,同时对抗武侠既有框架。武侠在边界中看见人性,沈默有道没有边界的门,使他超克这个有边界的世界与武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