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柏青
1983年台中生。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曾获全球华人青年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林荣三文学奖、台湾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对照台湾文学选集》、《两岸新锐作家精品集》,并多次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获《联合文学》杂志誉为“台湾四十岁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说家”。另曾以笔名叶覆鹿出版小说《小城市》,以此获九歌两百万文学奖荣誉奖、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另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说《尖叫连线》。
《摩天大楼》后,陈雪开始一个人的攻顶。“二○一五年出版《摩天大楼》之后,感觉自己好像走到了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
之于这位文学中的恶女,社群媒体上读者信赖的爱情导师而言,接下来的路,像一个人爬一○一,三年三本长篇,绑架,杀人,谋杀,悬疑推理,那是往上飞升还是朝下跌落,他把脸书当树洞一样写:“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是很难对他人说明,我感觉自己逐渐远离熟悉的路,我甚至担心自己的转变会让我的朋友们感到不解或失望。到了五十岁才放弃熟悉且擅长的,我面对的是无止尽的挫折,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这样走下去,会不会两头空,会不会后悔,我是不是走错了路,我为什么非得挑战不可能?很多疑问会在睡前浮现,令我辗转难眠。”
另一篇:“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感到怀疑,我也怀疑自己所为何来,我很早就成名,有满满的作品在身,一个五十岁的人,在这时要转变路线,书写自己不熟悉不擅长的题材与类型,这时重头学起,是为了什么?”
杀人不能回头。写作也是。二○二二年,《你不能再死一次》出版了。小说中镇子似若存在诅咒,间隔十数年,美少女透明若无物的身体横陈大树下,增加的死亡人数叠加成虐杀三联图。这一回,谋杀地图幅员更大。手法更残。死者人数更多。已经回不去了。
不做好女孩,就成了恶女。不作以前大家熟悉那个纯文学作家,那陈雪会不会成为罪人?固然“你不能再死一次”,但陈雪可以在写作生涯里坏上几回?
陈雪 著
出版日期:2022/6/10
一、
看陈雪作了什么,不如看陈雪不作什么。
陈雪当然犯了罪。他最大的罪,不是背离所谓的纯文学──“逐渐远离熟悉的路”、“甚至担心自己的转变会让我的朋友们感到不解或失望”──但我以为他真正的罪在于,他并非踏上通俗之路,他跨界,但杀的不只是纯文学,在《你不能再死一次》中,他也同时把刀伸向类型。
终究,“展示,不要讲述”成了现代所有写作教科书的共同信条,SHOW,DON’T TELL。岂止纯文学,我以为这句话更是成为驱动整个通俗文类的火车头,让单纯的叙述句铺开来成一段又一段的情节和画面像火车车厢轰隆朝读者驶来。
《你不能再死一次》却在这里大刀阔斧和类型走向相反之处。
试摘《你不能再死一次》段落:
铁雄跟宋东年让陈茶跟万老大等人都先回去候传,勒令他们暂时不许离开桃花镇。铁雄把皮夹交给鉴识组,就和宋东年直接去文化路找宋老板要相机,董老板把相机交给他,可惜检查之后发现里面没有照片。
六句话,六个标点。放在别的小说里,从铁雄、宋东年、陈茶、万老大乃至董老板表现各自人物描写和性格,过场来往互动试探交心对手戏全交代,没五千字跑不掉。陈雪三行就完事了。干净俐落。
这样的简洁线条构成《你不能再死一次》中大部分办案的篇幅。陈雪不作,他不作通盘的“展示”,他反过来“讲述”,案件流程与次要人物的来往被大幅度缩减,小说被陈雪压的很紧,很实。
细究之,通俗文本需要的“展示”意味的是什么?照字面所示,方向上是影像的(读者看小说仿佛看实境秀、新闻、YouTube影片、关键时刻、刑案实录),他让你感觉到真实,叙述者隐退了,什么都由某个角色代言,那产生一种拟真的幻觉。而在实质意义上,不如说,“展示”事关资讯。
通俗文本的进化在于,如何包装资讯。不只是要让读者接收情节推动的必要资讯,更让这份接收变得富于乐趣。
所以展示所谓“SHOW”是否具有另一个双关:通俗文本,无论戏剧或是小说,此刻变成一个秀。
如今,一个成熟的通俗文本不会只是写“女孩死去了,尸体被发现了”,他更可能写的是,“X年Y月Z号下午,OOO发现了尸体。这将永远改变OOO的人生。”书写者更倾向于推出一个角色,给了他名字OOO,长出脸,甚至有了背景和家庭,精熟于此道者还要赋予OOO人生背景。叶子藏在树林里。资讯藏在膨胀的桥段中。故事长出更多故事来。
无可厚非的,通俗文本越来越无非可厚的了。此刻的类型纵然被粗分为犯罪/推理/悬疑/神秘/科幻,但其实开展出的情节包罗万象,因为与其说它是类型,不如说,类型成了载体,读者不只是要接收到作者预设的必要资讯,这必要资讯可以延伸为极短篇。单独摘出,都有阅读的乐趣。
陈雪能做得到吗?事实是他做得很好。前作《亲爱的共犯》写豪门谋杀案,贵胄大户隐于深巷内,却成为小说里所有角色目光焦点,打扫阿婆、邻居欧巴桑,大家都在抬头望,一个人一种叙述,多一道声音就多带出一条线索,小说家是老狐狸,《亲爱的共犯》中不只把豪门和上流世界看得通透,也昭示他对通俗小说结构和技术知根知底。
要我说,那就是陈雪完全知道通俗小说的操作,知道怎样用小说的公设骗地板面积,你花了钱,未必用得到,或只能用一次,但能看到也是爽。
但在《你不能再死一次》里,小说家住回去老公寓了。实打实。非常省。一坪是一坪。
那使得《你不能再死一次》和坊间类型或说一般通俗文类切割开来。此刻的通俗文本著重渲染,不停延伸枝节,并可以将每个讯息膨胀成情节,陈雪却极力收减,我发现陈雪“TELL”的部份尤其在于侦查的推动和连环杀人案繁琐的推演中。
这可能来源于,陈雪未必真的那么知道办案程序或是推理小说中作者和读者的阅读契约,那何不就简化他。我不知道。我尽量少说。
陈雪不作。但这份不作的策略是聪明的,首先,它省力。叙述带来的简洁也可以是次要情节的留白,反正你已经知道发生什么,这每一句被叙述的话语,都可以在未来被解压缩,留待读者以想像力或是后继影像改编者和编剧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展它。
其二,陈雪的“讲述”带来一种速度感。他制造一种动感,更形成动线。让杀人事件进度飞快,也让阅读变成非常爽快的事情。和案情有关的部份都被压缩了,不妨碍理解,更多时候带来透明,乃至通透的效果。
但这不表示陈雪就完全不“展示”。《你不能再死一次》中所有的“SHOW”留给了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严格说起来是冲突──主要是在于男女主角彼此的对手戏,以及女主角之于嫌疑犯的回忆和交锋上。这样的“SHOW”是有意义的,总是以情感为主,人性贪瞋痴于往来之中被摧火被点燃引线。于是我们看到陈雪的叙述策略,“TELL”叙述拉出事件的骨干,而“SHOW”展示著重于主要人物的情感面。TELL, and SHOW,理与情,次与主,骨干与内容,《你不能再死一次》不是纯文学,但陈雪也未必走类型的路,不如说,他不接受类型订制的分类,乍看归类为犯罪/推理/悬疑,但他真正想展示的,是人的心──所谓的爱,及爱之恶,他知道自已在干嘛,重写了地图,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二、
陈雪控制了“展示”的楼地板面积。这里便出现陈雪之于通俗文本的第二宗罪。
我们一直在讨论“展示”,但“展示”的单位到底是什么?《你不能再死一次》的开端,有人死了。然后男女主角登场了。陈雪为我们讲述主角的过去和悲剧成因。这个女孩认识小镇的第一位死者,父亲还被认证为凶手,女孩因此整了型,换张脸便以为可以换掉过去。杀人案悬而未决,小说里没人知道女主角过去的脸,但读者却从小说第一章开始便对主角的过去一目了然。
这样的开场在本质上就和此刻演进中的通俗岔开来了。在“SHOW”的影像世代里,通俗文本的中主人公们,是永远的现在进行式,主角不是没有过去,而在于,揭露主角的过去,也是一次戏剧化的“展示”。它不能免费给你,它是一枚重要的代币,在最关键的时刻丢进去才能产生777连线的效果。
这么说吧,国王死了,然后皇后死了是故事。国王死了,然后皇后伤心而死是情节。而“皇后死了,为什么呢?因为国王死了,皇后为此伤心而死。”则是现代通俗的语法。什么时候告诉我们真相,比什么是真相更重要。
是以通俗文本中的角色不只是角色,也是舞台上机关的一部分。而真正的主角,是阅读的读者或萤幕前的观众──我们阅读或观影追剧时经历的这一切,像参观迪士尼古堡或是八卦山大佛里壁画,是导览似的,重点在于“感受的是受众”,而不是主角。所以资讯必须接受严格控管,连“揭露过去”也是引发“感受”的一环。
但陈雪不作,他不玩这套,他要制造的,不是这样一个适当时机告诉我们答案造成翻转或恍然大悟的翻转效果。(另一个形容,这其实和恐怖片里的惊吓效果同样原理。适当时机跳出来吓你。)
你可以说《你不能再死一次》是古典的,但毋宁说,小说家陈雪本质上依然还是挺纯文学的──他顶著是老派经典那种“人被丢到一个情境里,看他发生什么事情?”陈雪不作,他不用碎片化的情节去强行制造悬疑,不是用翻转好借由瞬间震慑或感动强行过关的。陈雪建立两个好立体的人,给你身世,捏了脸,放在舞台上。接下来是看这些人物如何坏掉,或是获得拯救。
当然,这不表示通俗文本中没有立体的人物。我想强调的是,通俗小说有一个方便法门是永远展示“现在式”,是寻找何时放出“资讯”的最佳时机,但陈雪舍近求远,他想展示的是“人”,是未来藏在过去里,是人在世界经历各种试炼的天路历程,他们都在“展示”,但“展示”的单位不一样了。
三、
不一样。题材与写法上的不纯,和技术上的不俗,让上世纪的恶女变成新世纪的恶人。已为人妻,但不从良,持续作恶中。
他怕吗?当然怕。怕被读者丢掉,怕让自己失望。怕走错路,非常怕。可很奇怪,在写作之前,很怕,陈雪还是一直写。
《无父之城》、《亲爱的共犯》、《你不能再死一次》。邪教。怪奇杀人。密室。诡计。绑架。警察程序。
所以,恶为什么吸引人?
这问题在陈雪的身上引出另一个提问是,明明担惊受怕,创作为什么吸引他,让他停不下来?
(七夜怪谈西洋版里贞子说:我知道我在伤害人。但我停下来。)
我的答案是,因为写作和犯罪一样,是一种附魔。
在所有我认识的写作者里,陈雪是最接近杀人者的那一种。
他有一种无情。自我规训,“我写到下午就会去运动。每天作一百下深蹲”,他会这样告诉你,然后站在书桌前开始蹲下又站起,腰腿发达,意志坚定,身体只是具忠实执行工作的机器,能吃苦,好好维护,写作同时是杀人大业。
那种狂热与意志力的反复槌打。冷静而富于执行力。百折不悔。预先查探路线,穿著雨衣伏身被害人家楼下,一次又一次回到书桌前把草稿废弃重写,又一个题材完结掉好像名侦探柯南里黑衣人只露出笑容把笔记本上又一个名字划掉。
我有幸目睹《你不能再死一次》最初的初稿。在那个不停杀人换脸的故事里──计画越来越精巧了,事件越是曲折,但有一个核心始终未曾改变。那就是杀人犯的自白。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啊,那些漫长的等待,那些无止尽的自弃,那些巧妙安排的杀戮……他等待著她苏醒,然后就要把多年前没有亲口告诉她的话一次说尽……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恐怕还是没有能力对她表白,他期待这一天太久了,他无法接受另一次地拒绝,倘若她又拒绝他,他只能将她杀死,没有其他办法,可是 他不想要她死,倘若她死了,他恐怕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你可以把句子中的“他”换成陈雪,而把“他”换作“写作”、或是“小说”,那杀人犯的自白便成为陈雪的自白。“陈雪为小说做了那么多啊,那些漫长的等待,那些无止尽的自弃,那些巧妙安排的杀戮。”、“陈雪只能将小说杀死,没有其他办法,可是他不想要小说死,倘若小说死了,他恐怕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
纯文学必须死。类型必须死。但他们又不会死。陈雪去杀纯文学,去杀类型,小说在他笔下继续活出新的模样,是属于陈雪模样的小说。他不作别人作的,他做他想做的,而这样一个新小说的诞生,是等著被来日的陈雪再杀一次,继续杀,继续写。
陈雪热爱小说。陈雪热爱描写恶。而过度狂热的爱是有罪的。
陈雪依然是那个,如他自己小说所描述的,恶魔的女儿。
恶魔的女儿才能创造迷宫中的恋人。
迷宫是人的心,恶魔的女儿在里头杀戮与救赎。爱的时候有文字,创造与死亡,一次完成。
陈柏青
1983年台中生。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曾获全球华人青年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林荣三文学奖、台湾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对照台湾文学选集》、《两岸新锐作家精品集》,并多次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获《联合文学》杂志誉为“台湾四十岁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说家”。另曾以笔名叶覆鹿出版小说《小城市》,以此获九歌两百万文学奖荣誉奖、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另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说《尖叫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