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青是生活,用小说记住香港的样子是志业——专访 《下流人》《失魂男女》 海笑
文|翟翱
2020-07-07
一个人的失败或许是不光彩的,但若同一整座城市失败则否。因为深爱过,奋斗过。可是一座城市怎会失败呢?用文学折迭一座城市的身世——从西西的《我城》到海笑写《下流人》《失魂男女》——便可看出端倪。
海笑1986年生,离西西1974年写的《我城》也远了。时间与其上盘据的巨龙,让我城香港有了质变,同时诞生更多倾注这座城市以生命的作品。投身写小说前,海笑曾短暂任电影公司编剧,之后在杂志社当记者五年。笔名海笑就是那时来的,「因为是公司里年纪最小的,名字有个『海』字,便被昵称『海少』。」后来他改「少」字为「笑」。但为何笑?或许是看透了,可以用笑面对不成功。
▲海笑自言生活过得很废,除了写小说,现在以接案拍片为生。(图/海笑提供)
写不成功 讴歌自由人
《下流人》便是一部拥抱不成功的小说。小说写一对男女在台风天香港天文台挂起风球时相遇,不寻常的机缘注定了他们不安分的爱情。他们半夜溜进知名家具店,在那进食、做爱。两人分分合合,最后女方为了更远大的生活离开了男方。
到底,这是一段在例外状态滋长的爱情,像李欧卡霍的《新桥恋人》,唯有在那围起整修,半是废墟半是工地的桥上,各有算计的男女才能看见彼此。爱情轰轰烈烈,却也说散就散,或者两者互为因果。小说最后,晋身上流的女主角自道:「我成功了。可是,我越来越不了解成功。」爱情事业都一无所获的男主角则自称「自由人」。
海笑说,小说名「下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他们的阶级,无法往上,只得向下;一个是他们的爱情,有不堪,也未必纯洁,所以下流。尽管如此,也值得书写。因为海笑说,那其实是「很实际的爱情」。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真正爱的人,就是看你会不会、能不能抓住。例如我跟太太在中学认识,拍拖几年分手,之后各过各的生活,也跟其他人交往,后来忘不了彼此,才又走在一起。」
所以《下流人》主角是他自己吗?海笑说,他写小说喜欢把朋友的故事放进,男主角原型来自他朋友,「我的故事多是喝酒时听来的。」杯酒人生,光彩的与黯淡的,都在此现身。
此外,写不成功的男女,也与他自小求学经验有关。「从小到大,我就抗拒香港的某些价值——其实不止香港,全世界都这样——父母要你好好读书,找份好工作,最好是金融业或律师。我问自己:『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过这样的人生?我是不是要过这样的人生?』不过小时候我没反抗,是读到中学,发现自己跟不上其他人。以前我只是平庸,中六(注:相当于台湾高三)才发觉自己可能被淘汰。」
海笑开始逃学,常常称病躲在家或跑到电影院,也就在那时,他看了很多电影。有天,他看了《骄阳似我》(注:台译《心灵捕手》),觉得很震撼。电影说,「不完美才是好东西,能选择让谁进入我们的世界。」后来海笑向父母坦言不想上学,想学电影。父母答应了他,于是他研读电影课程。
回首求学之路,海笑说,「我发现没有完成父母的期望,不跟着这座城市的价值走,也没关系。现在我可以跟爸妈说,我不是没能力,而是能力在其他地方。」海笑现从事自由业,接案拍片,同时写作。
自言废青 却也很踏实
海笑自称「废青」。「没办法,我真的挺废,每天睡到十点十一点,下午写点东西,晚上就跑出去玩。」废青如他,也在文学里找到知音——太宰治。「读太宰治,我受到很大的冲击,原来文学可以这样写,可以这么无赖。影响我的,还有《麦田捕手》。」或许这正是海笑作品微微抵抗世界又丧志的原因。
海笑坦承,以前香港文学、华语文学看得不多,直到读了刘以鬯《酒徒》,「他的作品让我知道要写香港人的生活,城市的面貌,写很实在,很生活的事。」写很实在很生活的事,便无可免的触碰2014年占中运动以来的香港现实。
2014年,海笑还在杂志社工作,遇上抗争,不曾写长篇的他竟洋洋洒洒生出十万字小说,想象十年后的香港会是如何,「每天看到香港这样,我需要一个空间发泄自己的情绪。」为何用文字发泄?海笑说,他也不知道,但「写完挺舒服的」。来年,电影《十年》问世,同样想象香港十年之后。不过海笑说当时写的小说未曾发表,与电影完全无关,「有这样的巧合,我不意外,因为每个香港人都在思考未来。」
面对剧变 靠小说治愈
未来一直来,2019年香港迎来更剧烈的抗争运动,海笑也参与其中。《失魂男女》便是一部写运动中男女相遇相爱的故事。男子有恐慌症,女子有忧郁症,所以「失魂」。然而,他们却在烽火连天的运动里不药而愈。香港在燃烧,他们的爱情亦是。《失魂男女》是大国崛起后的《倾城之恋》,只是这一回,不止男女主角换人,连让香港陷落的,也换了对象。
《倾城之恋》里女主角「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然而《失魂男女》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小说里,有人问:「输了怎么办?」男主角说:「这或者就是上天给予这代香港人的意义。」女主角回答:「真可怜,上天一定很讨厌香港人。」面对剧变,也不无自嘲。
其实海笑写完《下流人》后,「想写温柔一点的东西」,《失魂男女》本想写一对患有精神疾病的男女相爱,写到一半便遇到运动爆发,「我停笔了一个月,完全没心情写,后来我跟编辑说,想把小说时空换成当下。」这是他贯彻想写「很实在,很生活的事」,现世险阻,爱情若是。
《失魂男女》人物原型也来自海笑的朋友,「他们都有情绪障碍,却加入翻天覆地的运动,情绪越来越差,仍相互扶持,帮助大家。这让我想,我应该让他们在运动中获得痊愈。」
所以《失魂男女》不止是男女主角,也指其他投入这场运动的香港人,「大家状态都很差,但我想跟大家一起走下去,告诉人们不一定要去前线,要坚强的生活。我不知道香港会不会变好,但我希望我们都能过得更好。首先,就是不要放弃自己。」
▲海笑跟朋友租有一块地方,叫「六楼后座」,「除了开派对,也会做实事,每年都会做小剧场。」此为海笑在演出后台照,戴橙色假发。(图/海笑提供)
我城不再 还有下半场
未来一直来,威胁不是惘惘的,而是有文字的。采访当下,香港正要迎接一项未知的法律,而我打字的此刻,法律已诏告天下。当时我问海笑,还会继续写吗?他说2017年结婚生小孩后,便想写80、90年代的香港,让自己小孩知道香港曾有的样子。担不担心创作自由?「会,但我也不知道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什么,这就是最危险的。但如果真的害怕,就不写了,此刻我还会写下去。」
1974年,西西写下一代香港人得以在文学中安身立命的《我城》。《我城》里,西西写道:「你的国籍呢?有人就问了,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你于是说,啊,啊,这个,这个,国籍吗。你把身分证明书看了又看,你原来是一个只有城籍的人。」
近半世纪后,海笑《下流人》的男主角说:「我的故乡是香港。」他父亲则反问:「怎会?香港只是一个城市,你有你的故乡。」用文学折迭香港,竟有点讽刺,原来,「只有城籍的人」,可以是一件幸福的事。
海笑喜欢运动,有两项运动特别启发他。他说跑步跟写作很像,都是一个人经历一段很远的路,只能靠意志力撑下去。另一个是足球,足球教他,「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未来还在来,所以还有下半场、下下半场要踢。
▲我问海笑有无一张你最喜欢的香港地景照片?他寄来这张夏悫道照片,附注:「其实没有很喜欢夏悫道,只不过太多回忆,在这里睡过不知几多晚,也在这里面对催泪弹、橡胶子弹等攻击。这是小时候从来未想过要面对的事。」(图/海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