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一场让所有人见光死的低俗犯罪:灰阶谈《抢错钱》
文|翟翱
2019-07-17
《抢错钱》为镜文学影视小说大奖评审奖之作,故事以一桩乌龙抢案开始,以一座大城市里一个小小的良心堕落作结。骆以军称其「技术流畅,用刀豪迈」,是成功「将好莱坞话语过渡成台湾『𨑨迌仔』」的黑色小说。
发大财的方式有很多,抢错钱,绝对不会是你想要的那种。
人在江湖也在囧途,灰阶这部获得镜文学影视长篇小说大奖的十二万字小说,透过一桩不怎样高明甚至可说是低级的抢案,讲述五组人马各行其道——有人想找回钱,有人想摆脱这笔钱,有人不但要找到钱,还要找到抢钱的人,同时揭开一座城市(刚好,正是高雄)的腐败内里,以及正义面临徬徨的时刻。
初见灰阶的人,很容易为他的特异分神。比如说他发尾的一撮辫子——教人分不清那是造形还是懒得剪。比如说他说起话来的自信与语速。比如说他的小说——文字生猛又充斥黑色幽默,读来颇有台式柯恩兄弟或昆汀.塔伦提诺的酣畅之感。
自认缺乏社会化
「我缺乏社会化。」灰阶讲起自己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如此作结。他自称没做过「认真的工作」;投身专职写作前,当过口译与翻译,但也只做了两个月就走人;曾到澳洲打工,为的是存下一笔写作基金,「我不会别的,只能把小说写好,所以需要时间跟金钱。」灰阶的创作自大学开始,「当时看到同学在鲜网写,心想我也可以,于是动笔第一部小说,写的是杀人魔的故事。」
为何是杀人魔?灰阶说,「喜欢写变态是因为有趣,可以投射黑色的想法,挖掘不欲人知的部分。尤其是性驱力,性驱力充满故事。」偷窥,因此成为灰阶写作初期的关键词,「我喜欢窥视欲望,欲望这件事令人著迷,尤其是那些人拼命想要隐藏、假装不存在的部分。」这时,不知怎的,我想起影集《安眠书店》的男主角。
灰阶喜欢写扭曲的人性,无巧不巧,他念的是辅大心理,且在学期间爆发夏林清事件。事件爆发时,灰阶人不在校,他以半个局内人的身分观察,发现人心终究难以文字抵达,「整起事件,写成小说也难让人理解其曲折之处,你要进入那个领域才能感受。我无法理解那群人在想什么。」
「他们太过相信自己的那一套。」灰阶给了一个淡然的结论。
想写出不分明的人物
尽管文字面临深渊般的人心,有其未逮之处,《抢错钱》仍试图呈现纷杂难测的人性。在小说里,我们看不见纯然的好人与坏人,无论是急著找钱找人的黑道大姐大「万姐」,还是白道助理「小龙」,甚或是追查案件的警察「正男」,都是不分明的人物。
「黑白不可能分明,你要看到的是中间的灰。」灰阶喜欢捕捉人性幽微的部分,用文字探测不可知的深渊。
眼前的地板被欲望铺满,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前进。不分明的人物,正是灰阶最拿手的,也与他的笔名呼应。他解释,「『灰阶』来自杰佛瑞‧迪佛的小说《妖术师》。里头一位检察官变成受害者后,回想起他的前辈曾说,我们这工作只有程度不同,深浅不一的灰阶;黑白不可能分明,你要看到的是中间的灰。我很认同这句话。」
《抢错钱》里人人都鬼迷心窍,但灰阶就是有本事把鬼迷心窍的角色写得迷人,尤其是万姐这位令人生畏的反派。灰阶说,万姐其实是他两个朋友的综合体,主要来自其中一位男性,「我看过他当著我面彬彬有礼的耍狠,打电话对小弟说:『他还是没道歉的话,你就再扳断他一根手指啊。』」那语气,彷彿扳断手指是邀请,而非折磨。
「然而,他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不同人,甚至还会被我们欺负。挂下电话,他就笑笑的说没事,继续跟我们开玩笑。」因此,小说里的万姐并非空放狠话的刻板反派,而是有条有理,甚至讲情讲义。读者很难讨厌她。灰阶还设计了一个小缺陷——五音不全——给万姐,「因为唱歌难听但外表不错的女生,不会让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可爱。」
小说里,负责与万姐过招不断的,是市议员助理小龙。「他是一个有能力在政治圈打滚,但永远无法上位的人,因为在他上面有官二代富二代早一步卡位。」灰阶坦承,小龙有他部分的自我投射,「我常觉得自己能力还行,但就是得不到赏识。我哥玩重金属,也有类似感概,再有才华,主流社会也不会认可你。」
没有成长就被迫面对世界的处境
现成的例子是,《抢错钱》在此之前曾被许多单位退稿或石沉大海。灰阶说,或许是因为小说是五组人马的多线叙事,玩内容也玩形式,写成大纲投稿,就失去形式的趣味了。
灰阶曾赴澳洲打工,不同于多数人留在大城市,他选择独立于世的塔斯马尼亚岛,渡过泰半工作时光。
为何喜欢写多线叙事?灰阶的答案很简单——因为不会写单线。「一条线的故事,往往是呈现一个人的成长,但我自己是一个没什么成长的人,所以不会写。」我问他这样岂不是很吃亏吗?毕竟台面上的叙事作品,包括电影都要在九十或一百二十分钟的长度内,尽力让观众感受角色「在成长」。
对此,灰阶似乎无可奈何,「我没经历过撕心裂肺的成长,所以看人写成长故事都觉得很假。大学时,我在系上格格不入,因为同学都经历很多,上课时提到家庭、童年,他们都很有感触,但我都没经历过。」
于是我们开始列举主角「没有成长」的好莱坞电影。灰阶举的例子是梅伯执导,安德鲁‧加菲尔德主演的《钢铁英雄》。「里头主角很简单,就是『我不带枪,但我要救人』。人家给多少责难,他都不改其志。这种一往到底的粗暴简单,反而精采。」听灰阶分析,不难想像他掌控自己笔下的角色何以张弛有度。
灰阶说他最喜欢的导演是昆汀。「因为昆汀不会跟观众讲经说法,他剧本里的人物就是『要做什么都可以,但要承担所有的后果』。」因此,昆汀式的主角往往被迫(或自找)面对很破很狂的世界,就像《抢错钱》里笑闹又可悲的人物,以及一座正陷入疯狂的城市——高雄。
也是政治讽刺小说
读《抢错钱》会给人一种时空错觉,觉得故事似乎离我们很近。因为里头不但出现保守宗教分子想推行「全家法案」,还有校长候选人「被卡」,跑来找万姐求援,更不用说大剌剌的写「秃头候选人」正觊觎高雄市长宝座。
敏感的读者会不会因此被冒犯?灰阶只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因此,《抢错钱》是黑色犯罪小说,也有政治讽刺色彩,「如果黑道、学界、商界的顶点,都是通往政界,就会在各自领域产生徒子徒孙,换了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构。」
由是《抢错钱》显得有些虚无,就像其戛然而止的结尾,可能会令读者错愕。灰阶说,「如果情节是读者可以想像出来的,就不那么重要了。我想写的不是理所当然的高潮,而是主角无语的时刻——波澜不惊的画面下,是人物内心的翻天覆地。」最无语的时刻,往往来自现实,或许这正是《抢错钱》最细小也最令人警醒的政治讽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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