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在少女花影下:专访《绽放年代》作者HCl(里右)-鏡文學

作家特写

【作家特写】在少女花影下:专访《绽放年代》作者HCl(里右)
文|翟翱 摄影|林俊耀 2019-07-17

 

绽放年代》是镜文学影视小说大奖首奖之作。小说重现一九三○年代的台中,写出新旧交替之际,既享受西方摩登物质,也受传统礼教约束下的女给爱情故事──在这之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殖民帝国阴影。如今帝国已矣,小说带我们迎向那个消逝的时代。

 

立即阅读:《绽放年代》

 

少女的鞋跟敲在洋行的洗石子砖上。

 

明亮的跫音,敲醒了因春雨暗了一个色阶的巴洛克建筑。

 

白底黑花的洋装扬起,少女从洗石子砖踏回柏油路上,我们的目光也从八十年前的日本时代回过神来。这里是大稻埕,也是《绽放年代》里女主角漫步的绿川町;眼前少女是作者——里右,也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迷迭香。

 

这天,我们与里右约在大稻埕,同行的还有她的双胞胎姐姐。姐妹俩自小一起写作,姐姐曾在鲜网注册帐号HCl,之后妹妹拿来用,所以好一阵子两人都共用一个笔名。《绽放年代》写作过程中,姐姐是里右第一个读者。小说完成后,HCl才正式一分为二,姐姐叫里左,妹妹取名里右;姐妹俩像是同一个人,不过左右之别。

 

采访前,她俩在路上外拍,说起话来你丢我接,彷彿永远能接住彼此的笑点。摄影大哥有些不知所措,连跑了好几个地点才大功告成。看著她,不难想像眼前女孩写出了一部明亮通透的恋爱故事——尽管里头主角面临阶级、性别,以及时代惘惘的威胁。

 

重现一九三○摩登时代

 

绽放年代》以一九三○年代的台中为背景,讲述一名女给──三○年代在西式咖啡厅接待客人的女服务生──与地方仕绅彼此试探,一步步表露心意的过程。镜文学长篇影视小说大奖评审骆以军给予这部小说极高评价,赞其低回流转,彷彿具有「很细微的控制阀,使得故事流动像潺潺细流」。

 

访问一开始,我提到骆以军的高评价,里右笑笑的说,「是他人太善良。」《绽放年代》看似讴歌自由恋爱,叙事潺缓如细河,但里右书写那个时代除了有私心,还有知识的使然。

 

「大正民主后,日本迎来较开放自由的社会风气,那时西方对他们而言不是一定要富国强兵这样具侵略性,而开始享受西方的文学、艺术、音乐;台湾是日本殖民地,也受这股潮流冲击,开始思考:『既然人生而平等,为何自己被殖民?』」一个时髦、乐观,各种思潮隐隐浮动的时代就此展开。

 

HCl是姐妹俩共用的笔名,两人从读书时期一起写作,是彼此的第一个读者。随《绽放年代》完成,姐姐改名里左(图左),妹妹改叫里右。

 

里右念的是历史系,《绽放年代》自大学动笔。为了完成小说,她重构自小熟悉的台中火车站至柳川绿川一带,还看旧地图确认地景;为了写丰原,她看张丽俊的《水竹居主人日记》,想了解日本时代的常民文化,读蒋竹山、廖怡铮的历史著作。

 

最重要的,是她必须找出当时女给一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包括她们穿什么、剪什么发型、吃什么、怎么移动等。里右藉老照片重构当时人的样貌,「那时候流行短烫发,还要戴帽子,洋装是一件式的,结婚也跟现代不同,不见得穿白色礼服,但一定要带头纱。」信手捻来便是一个摩登女子的形象。

 

因此,一个角色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在《绽放年代》里成为读者及作者按图索骥的彩蛋。

 

开始质疑框架的一代

 

书写三○年代不只是堆砌物质文明,里右也用小说回望历史。某种程度而言,也是为了反抗,或者说藉由比较,廓清当局者迷的现下此刻,「有的年代看似迷茫,却充满翻转的机会。」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美丽与哀愁,我父母那一辈的战后婴儿潮可能觉得肯打拼就会成功,他们可能工作二十年就能买房买车,并走入婚姻。到我们这一代,已不相信靠双手可以打造比父母更好的生活,开始质疑很多现有的社会框架,并试图解构。」

 

解构什么?例如婚姻,「如果婚姻是爱情的结果,为何我不能持续爱情就好了?」里右说。

 

但爱情并非纯然的晶矿,透明间总有杂质,在《绽放年代》里,是男女主角社会地位的巨大落差。各式罗曼史从珍.奥斯汀到时下偶像剧,都常见恋爱中人面临阶级不对等的难题,有时是小小的绊脚石,有时则是作者想藉此呈现的社会剖面。里右钦慕的珍.奥斯汀正是后者。

 

「小时候读《傲慢与偏见》,只觉得是普通的爱情故事,但年纪稍长后重读,发现它其实是道德训道书,告诉你女人该怎么活:如果像班奈特太太那样无知,总有一天会被先生厌恶;如果像珍一样软弱,就会被欺瞒;如果像丽迪亚那般冲动,就会陷自己于不堪;如果像夏绿蒂那样理性,婚姻就会很无趣。」

 

「《傲慢与偏见》是我的人生之书。我觉得《傲慢与偏见》很厉害,想说的东西其实很老派,就是女人要循规蹈矩,又不能太无趣,要有自己的想法,又不能超出社会给你的框架。这就是小说的功力,把无聊的道理表现得让人想看。」《绽放年代》也确实安排了一个角色作为女主角的殷鉴,其原型便是来自《傲慢与偏见》的丽迪亚。

 

那么,里右同样写爱情故事,也爱看珍.奥斯汀,会不会也成为一个社会告诉你该怎么活的女性?里右的答案很坦率,「我就是一个活在框架里的人,但是阅读让我知道原来框架是这样。」

 

爱情在坦露中滋长

 

里右最心仪的小说是珍.奥斯汀《傲慢与偏见》。谈起《傲慢与偏见》,里右立刻如数家珍的评点里头的女性角色。

 

那《绽放年代》的女主角迷迭香呢?她是否知道自己活在框架中?平心而论,迷迭香不是讨喜的女主角。读者一开始很难知道她要什么,直到最后里右才揭晓迷迭香面对事情裹足不前的原因。此刻,里右的身影又和迷迭香重叠了。

 

不过,里右也藉由迷迭香的身世谜底,探讨爱情乃至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宰制,这包括她与咖啡店主人山下先生的关系。山下先生之于迷迭香,前者是有社经地位的「父亲」,后者则是被权力领有的女性客体──也像日本之于台湾。然而,山下先生其实也是框架里的人,只是那个框架是对他有利的父权。于是,迷迭香在小说里显得动弹不得,直到遇到男主角李贺东。

 

李贺东与迷迭香之间更涉及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但里右在小说中让他们缓缓靠拢,「爱上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很危险,因为很容易被一脚踢。还不认识一个人时,我们用客观条件去评价人,就像女主角一开始打量李贺东。但人跟人认识后,透过相互坦露伤痛,就能模糊上下关系。」

 

 

小说里,女主角的女给身分与李贺东的身世背景,从门不当户不对到两人相忘于江湖。流转之间,是1935年的台中地震,是日本政府为庆祝殖民四十年的台湾博览会,是一张前往满州国的船票。

 

帝国消逝之后

 

小说提到的台湾博览会,是日本殖民台湾的重大事件,其实就是殖民政府的成果发表会,一方面展现台湾有多文明,一方面宣扬日本治台有功。殖民阴影终成为这部小说挥之不去的背景,两人最终选择前往满州国,也是当时日本政府不断宣传满州国新天地的结果。尽管我们看不到女主角的政治自觉,他们的命运仍隐隐与帝国牵连。

 

里右写日本殖民的摩登时代,对此,或许不同史观的人会有不同的意见,但她想呈现的是历史事实跟历史解释的区别。前者能客观呈现,后者则很难统一。包括写到满洲国,她也表示多少想为满州国平反,「就像袁世凯在历史课本一登场就是坏人,但他年轻时稳定朝鲜,在壬午军乱中调解各方势力,政治手腕高超,课本却很少提这些事。」因此,日本殖民台湾有其客观可呈现的部分,发为小说,便是《绽放年代》。

 

纵然读过历史的我们都知道「绽放年代」不过十年,随后便是大平洋战争爆发,以及白色恐怖时期。迷迭香与李贺东的爱情,或许终究难敌时代。但里右说,「爱情不就是只看当下吗?」

 

我想起1937年的一篇日本时代台湾文学名作──翁闹〈天亮前的恋爱故事〉,以颓废的口吻道出对爱情的渴慕:

 

「只有恋爱才是能够完成自己的肉体与精神的唯一轨迹。我不敢说是奇蹟。它正是轨迹。为的是只有它,也就是只有恋爱,才能够在这个宇宙间画出我所寻求的某一个点,画出能在一切条件上使我满足的唯一的一条线。如果从这个意义出发,说它是奇蹟也未尝不可。」

 

奇蹟是可能的。就像《绽放年代》书写殖民时代的爱情,以小驭大,让我们看到历史曾有的样貌与活过那时代的人。帝国已在少女花影下荼蘼,但她的恋爱故事才正要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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