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兽师、杂食阅读者,近期越读越发吃力少量,耐性越来越薄,迷恋车上补眠与熬夜,很怕对世界失去兴趣。
【深度书评】小部|灿烂如黄花的晚唐,白衣书生的传奇异闻
文|小部
2019-05-17
在镜文学见《次柳氏异闻》,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2009年起,缪思出版经营华文奇幻书系「万花镜」,我本本追读,发现无患子、谢金鱼等历史小说能手(后者如今已是著名历史普及网站「故事」的创办元老,其《崩坏国文》更在书店卖得吓吓叫)。几年过去,缪思收场,其作品不是转移到木马出版,就是版权回归作者,世事无常,小说常在。如今重阅旧作,补上当年未出版的篇章,心情却有些忐忑,到底昔日爱好是真识货,又或者年少无知的高捧美化?可随著嘴角的上扬,答案自是揭晓。
无患子的《次柳氏异闻》系列,以晚唐为背景,描写替人捉刀的白衣书生柳飞卿的种种奇特经历,以中短篇篇幅,网罗各色类型,时而玄怪,时而凄凉,时而情爱。更特别的是,小说穿插种种唐人生活细琐,却能做到细致而不堆砌资料,长安城区街道勾勒一清二楚,诗文典故信手拈来,〈染轻容〉题材取自《酉阳杂俎》猩猩血记载,〈书中自有〉揉合了两篇唐人传奇〈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的架构及精神,〈郁彼北林〉引司马迁〈西南夷列传〉,述说邛都国存在……,更可见作者高才博学,文、史、杂学无一不通。亦谐亦庄的笔法,更令小说兼具可读逗趣与料峭深沉,气氛切换自如。
年岁增长后重读《次柳氏异闻》,更意识到柳飞卿的性情奇特,他有著文人的潇洒任性,亦若寻常百姓吃瓜看戏,还天生自带衰运,不是要帮蜘蛛精找单恋情人(虫缉丝),就是被迫成为高人徒弟,强逼点穴拜师(染轻容),连山林遇狼,请土地公保庇,却碰到久久从地府阴间返回人间游赏的刘备与诸葛亮,更开启了砍僵尸打怪之旅(郁彼北林)。可别看他总奔波劳碌,就误以为他就是名搞笑丑角,那是他的好友崔相河的人设,固然屡屡奇遇,令人哭笑不得,柳飞卿实质被寄托更多晚唐士人感怀,〈十八骨伞〉内,他从追查古伞身世,牵引出对老迈教坊乐师的堪怜悲悯。〈缚红丝〉中,他作为旁观者,目睹士人为求富贵舍弃痴心舞妓,攀附高门贵女的悲剧,虽是好友兄长,不愿评断,可心底却更为青楼女子抱不平。
而最能显其文人抱负的,莫过于〈书中自有〉。崔相河视之珍宝的历年策论范文,柳飞卿以「东西」轻贱称呼,还理直气壮:「我们这身学问,将来也不是货与帝王家,换几石米回来填饱肚子罢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这则近七万字的小说,发展离奇,辗转描述他跟崔湘河到了霍七家中,后者贱售古籍实属无奈,乃因遇鬼而被迫脱手,出于好奇,柳崔二人留宿待鬼,却双双卷入奇境。柳飞卿成了玄室国的座上宾,是玄王从大唐天朝迎来的贵客,希冀其智力兵法能救助他们于邻国蟠木国的虎视眈眈。从平凡士子到救国军师,柳飞卿担起沉重包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穿越后大展奇才的兴奋热血来得短暂,更多的是重责大任带来的压力,目睹老王衰微,王孙跋扈的恼怒与凄凉。不得不说,濒死返回人间后,小说著实文风骤变,从亡国悲愤到搞笑唐突,看似情绪截断,大大煞风景,可反思深意,却觉得这隐隐指向生死荣华富贵,也不过可痴可笑的禅悟境界。
然而,假如被〈书中自有〉的浩然正气给唬了,以为柳飞卿真是什么隐遁民间的淡薄名士,未免也高看了他,他的本行可是做代笔捉刀的,试场上替人当枪手,试场外帮人写些行卷诗文,呈给主考官留个好印象。这样有几分文人傲气,却还是得劳碌于经济营生的凡夫俗子形象,要抓得恰如其分并不容易,更别提柳飞卿多数时候并非立体角色,他在小说的作用,多半是推动故事发展,可无患子仍夹藏不少文人慨叹,再加上晚唐时局的安排,令其巧思慧黠格外引人瞩目。
整系列并未大肆渲染颓败气象,无患子笔下的士人依旧苦读应考,依旧爱凑热闹,依旧贫嘴戏谑,依旧上平康坊找烟花女子寻欢。可小说在细微处,仍然可见盛世衰微后的历史遗绪,比如蜘蛛精谷承尘的一柄宝剑,被人看出乃藩镇动乱时,节度使豢养的死士遗物;比如依附于梅树的幽魂,乃三十余年前甘露之变,清君侧不成,暴尸于市的忠臣。而柳飞卿的飞卿二字,取自温庭筠温飞卿,温老前辈同样是晚唐人士,作为花间词人,浪漫成性,柳飞卿的人设延续于此,却不止步于此。无患子不只想写出一个纪录晚唐的人,而是一个活著的人,他会遇难,会冒险,会探案,甚至卷入爱情公案,在那些或离奇或凄清或令人叹惋的传奇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