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故事｜前養護室主任 劉興明　#關於你不知道的紅房子 ft.圓山大飯店－鏡文學

【人物故事】

戰前あいうえお，戰後ㄅㄆㄇㄈ

▲劉興明，90歲，前養護室主任。（圖／鏡文學）

我是昭和七年出生，昭和七年換算西元是一九三二年。一九四五年中日戰爭結束，昭和二十年變成民國三十四年，那一年，我十三歲。

我父親是臺中一中畢業，他念過日本帝大，兩百四十六人考取四個，很厲害，他腦筋很好，書看一遍就知道，記憶力很強，可惜後來沒有畢業。他在總督府會計科當科長，有自己的會客室，那時候，臺灣人當科長的很少。

我念開南工商，日本時期的開南工商很有名，臺灣大學學生看到開南的帽子，要跟我們敬禮。

暑假都會有戶外見學（教學），我們參觀過總督府，那時候叫作「阿厚斗」（日語） ，也去動物園、到臺灣神社參拜，圓山神社真正的位置是現在「金龍廳」的地方。我退伍前兩年來也有來，碰到一個日本人還問金龍還存不存在？那個好像是一個藝術家送的，中國是五爪金龍，日本人的龍是三爪。

日本人為什麼會選在圓山蓋神社？因為神社是龍頭，嘴巴是明治橋，圓山動物園是球，為什麼叫圓山呢？因為是圓形，像是一顆球，基隆河是龍要喝水，這是日本地理師選在這個神位。尾巴在哪裡呢？中央山脈順著阿里山一直下去就是龍尾，臺灣就是一整條龍 。

後來，嘉義有一架教練飛機掉下來，撞到了神社，破壞了風水，日本人就把神社往上挪，變成神宮，也就是現在聯誼會所在的位置，聯誼會的防空洞，就是以前神明疏散的地方，美國人來轟炸的時候，神宮的人就把神明挪到防空洞裡面去。那時候打仗，沒有鐵，日本人把神社的鐘拆去做砲彈。日本戰敗前幾個月，飛機撞到神宮，報紙都不敢講。後來臺灣神社改圓山飯店，把參拜洗手的水池變成了游泳池。游泳池現在也還在，就是在「金龍廳」商店街那邊，變成了地下水庫，供水給每一個房間。

戰爭結束前，美國人一直轟炸臺北，連總督府都被炸，我們學校疏開（疏散）到木柵，為了安全起見，我父親要我回關西老家，轉學到關西農業學校（即關西高中前身）。戰敗前念あいうえお，戰敗後ㄅㄆㄇㄈ，念《增廣昔時賢文》和《三字經》，放學和同學偷偷講日文，被路上阿兵哥聽到，就被罵亡國奴。

關西農業畢業後，因為家境不是很好，就要找工作。我去電器行當學徒，學了四年七個月，學的全是日本電力公司的規則，當學徒苦頭吃多了，每天都被「小鬼、小鬼」的叫。二十一歲當兵，在新竹當補充兵，四個月後調金門，因為是第一批臺灣兵調金門，有優待，當一年多就回來了。後來，我考進美軍第一招待所，就是「自由之家」，在那邊服務了四年。「自由之家」比照阿兵哥的待遇，薪水兩百四十，那時候我女人前前後後生了四個小孩，一年一個，小孩吃不飽，只好吃奶粉，一罐奶粉一百八。我在公家有飯吃，但我太太要買菜買米，很辛苦。

後來，看到圓山飯店登報，招電器保護人員，同時，臺大醫院也招募人員。我去臺大醫院考試，合格了，第二天，又來圓山考，有十幾個人來考，也有國防部來的人，建築、機電樣樣都懂，很競爭，但我分數很高，考試的人問：「奇怪你怎麼懂這麼多？」我一五一十跟他講，也順利考上了，進來的薪水是四百五十塊，待遇很好，那是民國四十五年。

過了一段時間，換了祕書，新來的李祕書說我們的薪水這樣高，外面阿兵哥薪水才一百八，長官兩百五，要凍結我們的薪水。本來我要辭職，因為小孩年紀大了，吃飯食量比較大。但我辭職十次，辭呈都被丟回來。為什麼？因為官邸和全島的行館電力問題都要我去處理，雖然士林官邸請電力公司派一個工程師在那邊，但他們一知半解，沒有很內行。官邸配電我改一改，蔣夫人看了很滿意，說這個小子頭腦這麼好，叫官邸副官泡杯咖啡給我，我說：「報告夫人，我喝咖啡會睡不著覺，我喝開水就好。」她告訴我一個要領，說下午四點前喝咖啡沒關係。我那時候二十七、八歲，還很年輕。她聽我講話有口音，問我是不是客家人？我說「報告夫人，是。」她說她也是客家人，海南島客家人 。長久沒講客家話了，她就跟我講起客家話，講了一個下午的客家話。

▲孔二故居。（圖／鏡文學）

槍與暗號

我進圓山的時候剛好「金龍廳」完成，要收尾了。後來就是「麒麟廳」、「翠鳳廳」，還有一個聯誼會。那是榮工處蓋的，小蔣還有到現場巡視。後來，孔二小姐從美國搬過來了，我們都叫她總經理，不能叫她「二小姐」，她會生氣。要叫總經理。她調我去養護室，那個地方很官場，我不想去，但她說不行，這是命令。有一次她把我找去官邸，說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吸塵器雜聲很大，要我想辦法處理。我拆開來修，一共要拆二十幾個螺絲，零件一項一項檢查，馬達、軸心用砂紙磨一磨，再裝回去，就沒這麼大聲了。吸塵器修好了，我說：「報告總經理，我要回去了。」她又要我拆開來一次給她看，很調皮。

後來她什麼事樣樣都找我，我也很煩，但我們領薪水的，樣樣都要聽她的指示。有一次晚上十點多，她打電話給我，我枕頭都躺一半，都要睡覺了，她要我馬上到官邸去。我不知道什麼事，過去了，看見她在擦槍。她倒一杯酒給我，要和我聊天。那時候我還年輕，能喝，但我說我不喝。她講她在美國的故事、在上海的故事，香港的故事。她叫我講臺灣的故事給她聽，我就講臺灣的風景給她聽，講日月潭水深，講基隆碼頭，不然我也沒題目。我問她有沒有去過？她說：「我如果去過，我就不會問你了。」

那一次進官邸還要暗號，她每天給警衛安排不同的口令和暗號，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暗號都不一樣。那時候警衛都是大陳人，沒有大陸人和臺灣人，她說大陸人多嘴雜，這些都她講給我聽，我才知道的。我們的牌樓是找很有名的地理師來看過的，原來的方位要十二年才有錢賺，如果轉了向，六年就可以賺錢了。因為圓山的地形我比較清楚，所以當天地理老師看風水，飯店就安排我在他旁邊，他有什麼需要，我就請人拿過來，簡直把他當寶一樣。

我本來有整套的圖面，放在養護室裡。那時候本來還要往海軍俱樂部那邊蓋，但因為蔣介石身體不大好，跟種種原因，就沒有繼續蓋下去。本來要蓋一千個房間，最後也只有七百多個。飯店的建築師姓楊，我們叫他「ＣＣ楊」，現場負責一切的工程師叫做黃輝煌。有一次他跟總經理孔二小姐吵架。當時，總務室擺了許多餐盤，那些龍盤很大很重，每個樓層的承載量有限，他說餐盤不能擺總務室。孔二小姐說，餐盤不能擺總務室，要擺哪裡？兩個人就拍桌子吵架。我也跟她吵過架，那是這個大樓蓋好之後，她來這裡吃飯，吃飯的時候，燈光突然都暗了，我一查，是保險絲燒斷掉。我換保險絲，她罵我為什麼不換銅線，就不會燒掉啊。我很火大，說：「用保險絲就是為了保險起見。」也是拍桌子罵回去，同事都說我膽子很大。

飯店屋簷本來六十公分，往外推兩公尺半。屋簷拉寬乘載量是三倍力量，這她也有算過，外面橋樑就算汽車擺滿，人也站滿，頂多一萬噸乘載力，但圓山飯店都打了盤圓 ，做到三萬噸，她說臺灣地震多，左右搖晃地震，完全不怕。

總經理做事想到未來的事情，她不是蓋了兩個隧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兩顆原子彈轟炸廣島和長崎給她啟發，這兩個防空洞，水泥厚達五十公分，上面還有五十公分的泥土，加起來就厚達一公尺。

過去的圓山，外國人談什麼國家大事都在圓山，邦交國的國慶日也都在圓山舉辦，很熱鬧。也因為很多各國總統大使往來，飯店的安全防護做得滴水不漏。

就我知道的範圍，圓山飯店周圍有四個憲兵，四個警察，中山北路、南京東路，總統要走這條路上班，民權東路兩邊不能走，有一個老阿伯不懂，看沒人走，就騎腳踏車過去，被抓起來。家裡的人一直沒找到。那時候思想偏歪了都會很慘。有些人都會故意講國民黨壞話，套你的話。朝代不一樣了，現在小孩命真好。跟他們講阿公的時期很可憐，他們聽不懂，那是你的代誌，你的古，講到過去會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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