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寫作是作者用筆努力抓住世界,生命的吉光片羽——童年嘗過的瑪德蓮,女人在檯燈下如米色蛾翅的睫毛,那場落在全都柏林與死者身上的雪。成英姝寫《再放浪一點》,卻開始「放掉」了。
「以前寫作於我是那裡有好美的極光,我也想讓你瞧瞧,現在我會想你沒看見,關我什麼事?」一身長版寬T恤,紮起黃褐色頭髮的成英姝說。
我想寫活得理直氣壯的女性
是退化嗎?毋寧是更自在的境界。只是這自在求不得,而是哀樂中年後的自救之道。成英姝1994年出版《公主徹夜未眠》,在荒謬見人生的悲哀真章,1998年《好女孩不做》寫乖順背後的冷酷異境,2000年寫推理小說《無伴奏安魂曲》卻也反推理,殺戮變得虛無,寂寞才是釀罪。凡此種種與以降之作,都帶有手術刀般的銳利直取。
這一回她寫《再放浪一點》,三個不同年紀身處娛樂圈的女性故事,有編劇、新興演員、過氣演員,都在娛樂圈外圍,努力靠近核心。有人成功了,有人放手,有人死了。聽起來一點都不逐夢勵志,成英姝說,「為何人們都想變得越多人知道越好,覺得這就是成功?我只是想寫有生命力的女人,她們活著,且活得理直氣壯。」
所以失敗不是失敗,是你活過的未境之路。好女孩不做也沒關係,風風火火一回就夠。這也是成英姝的人生哲學,「現在寫東西我自問:『我想證明什麼?』或許是寫的片刻我有沒有努力做到活著的感覺,角色活著我就活著。所以寫小說我注重暢快感,甚至不覺得小說是虛構的。」
我們習慣看到青春正盛的男女主角在三幕劇結構中受挫、成長,但《再放浪一點》反過來聚焦若有所失的中年後女性——「現在」好像沒有不好,然而再往前, 會觸底還是昇華?人生最難,便是難在不知該向前還是原地解散。
沒有一番成就,沒有婚姻倚靠,女性該何去何從?成英姝敏銳捕捉這些感覺人生有點不對勁的女性,浮沉在自我與外物之間的險象。
▲成英姝很早便因小說《公主徹夜未眠》聞名,被冠以天才作家、黑色幽默女王等名號。寫作多年,她說寫小說的過程就像在小說裡活一遭,上一本《寂光與烈焰》寫了五年,「簡直像在裡面住了一輩子。」《再放浪一點》雖僅花半年寫完,但背後是她近年對人生的想法轉折。(圖/鏡文學)
不證明你自己,你就不存在
《再放浪一點》三位主角中,「愛莫」是編劇,創造角色;她的室友「由果」是小演員,詮釋角色;愛莫的雇主——過氣女明星「鞏麗蓮」——則希望重新獲得角色。換上面具,扮演「角色」在小說裡變成一種渴望,驅使她們向前。成英姝說,「如果你不證明自己的存在,你就不存在。所以我的角色都是很自我中心的人。」
除了自我中心,她筆下角色也幾乎是不傳統的女性,公主可以徹夜未眠,女流之輩似魔術也像奇花,「有時我也覺得奇怪,為何我筆下人物都無法好好談戀愛,結婚生子,當一個合格的妻子或母親,總是對抗傳統價值觀。但我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就是沒有這樣的經驗,也無法想像跟別人建立家庭。」
成英姝善寫兼具刁鑽與美的女人,所以《再放浪一點》同樣有不甘平淡的女性,「我沒有刻意展現某種價值觀,對我來說那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就是寫不出別種樣子。」
沒有別種樣子,就是成英姝。她說,「作家找尋自己的語言,是為了什麼?為了美學?不是,是找出你自己的角度。找出原來這就是『我』。你怎麼寫就是你怎麼活。」
採訪到一半,成英姝點的拿鐵來了,便說好漂亮要拍張照。於是她開始選角度,擺姿勢,談攝影。「拍東西也讓我感到視角的重要,每個人看事物都是跟別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所以攝影對我來說就是展現『我怎麼看』。拍食物很尋常,可是一桌的人每個人都拍得不一樣。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每個時刻你用自己的視角看每個東西,串連起來,就這樣過了一生。」
小說寫二十、三十、五十的女性,有的敢衝敢撞,有的裹足不前,還有鉛華洗盡,卻重新照見自我的,都是成英姝怎麼活的證明,「常有人問我某角色是不是我的寫照,其實整本書都是我,都是我站在她們的視角想出的,都是我的一部分。」
因此,《再放浪一點》帶著成英姝專屬的灑脫。縱使寫娛樂圈,《再放浪一點》不紙醉金迷,而是透過女性在這由男性凝視建構的場域襯托其虛偽。小說幾位女主角最放飛自我的時刻,則讓人想起珍・芳達演的《同妻俱樂部》,笑鬧間,人生熙熙攘攘、兵馬倥傯都可以是姐妹的下午茶時光。
▲拿鐵上桌,成英姝喬角度拍照。她興趣廣泛,從攝影到靈修甚至賽車,自言一直以來都對次文化潮流很有興趣,「因為次文化潮流是生命力的展現,有最多最新鮮的熱情。」(圖/鏡文學)
死亡在前,你要留下什麼?
《再放浪一點》其中一條主線是鞏麗蓮請愛莫為她量身打造劇本,因為可能命不久矣。生命花火最終,誰都想再亮一回。因此,小說無可免的觸碰死亡議題,但讀者可能會跟著笑。
現實中,成英姝接連遭遇親友過世,一開始是養了多年的狗,隔一個月後她父親過世,兩年後她妹妹在她出國時動手術,兩個星期後也走了。最近她又送走交往二十年的男友。疫情期間,時不時傳來她對岸朋友突如其來失去身邊親人,「生命竟就是如此輕易無聲無息灰飛煙滅。」
「現在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會走。時時刻刻我都在想,人生說走就走,我留下了什麼?每天都在找答案,但找不到。」死亡已被預知,成英姝說那就活在當下吧,「但我發現活在當下不是把握什麼,而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這些都不想。我的過去與現在無關,而我的當下也不影響我的未來,因為我連明天有沒有都不知道。」
話雖如此,成英姝說死前還是有一定要做的事:刪掉電腦裡的草稿跟未完成作品。作品不重要了嗎?成英姝說,「沒了就沒了吧。」好像中年以後人生就是不斷的救死扶傷,直到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聽起來中年後就是一路下坡,但成英姝用喜劇面向死亡,她說寫《再放浪一點》寫到她自己都會笑。
▲她第一個刺青是十年前刺的。本來不知道刺啥,但有一天想開,就果斷去刺了。會不會後悔刺青圖案?成英姝說,「會啊,人生就是一定會後悔,但誰在乎呢?人生不就這樣嗎?想法一定會改變。人生如果沒有改變,多可怕?」(圖/鏡文學)
努力在現世與虛擬獲得補償
《再放浪一點》最浪最好笑的是女人間的脣槍舌戰。成英姝愛寫對話,尤其是麻利的對話,「我喜歡表達人,要強調一個人的個性,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她的語言。」同時她愛講話,國小沒什麼朋友,上課卻總是跟坐旁邊的同學發表自己的見地,「那人甚至不是我朋友,我只是想說話。」以前跟作家友人動輒在咖啡館聊七八個小時也不會累。
聽起來成英姝很需要熱鬧,可是她又享受絕對的自由與孤獨,想到再談戀愛,心中會牽絆他人,就讓她打退堂鼓,「所以一個人過活就好。」看似瀟灑,連作品都不在乎,但成英姝還是有生活之必須——寶可夢。難道不寫作時都在抓寶嗎?成英姝說,「寫作和抓寶並不衝突。事實上,遊戲跟人生一樣是虛擬的,虛擬的程度沒有不同。」
然而,成英姝其實有段時間沒玩,重新迷上寶可夢是在她男友喪禮上,遇見二十多年來幾乎沒聯絡的男友姐姐。等火化時,成英姝發現他姐姐在抓寶,於是也跟著抓。對方還教她新出的團體戰要怎麼打。聽起來像卡繆《異鄉人》裡的情節,只是沒有人被抓去審判。
女主角愛莫在裡頭說:「我認為戲劇的誕生,來自一種補償作用,對現實、真實生活的補償。」成英姝說寫小說也是這樣,「我覺得這是我可以一直寫下去的原因。」所以現世裡有很多遺恨嗎?要用小說給自己一個交代。就像她手臂上的刺青,也是給自己的交代——當初是為了證明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有你沒有才刺的,「現在我發現其實我跟別人本來就不一樣啊。」
「不過至少死在哪裡時,別人馬上就知道是我的屍體。」成英姝摸著手腕上象徵靈性的蛇圖騰說。也似撫起發癢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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