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寫】在上流叢林裡,特權讓小孩變成了大野狼——吳曉樂談《上流兒童》
文|蔡雨辰
2018-07-23
立刻閱讀:《上流兒童》
今年夏天,當《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在公共電視正式播映,吳曉樂亦推出第二本作品《上流兒童》──依然聚焦家長,不過,是有錢的那一群。小說以一般中產女性為視角,如陷入叢林的白兔,漸次帶領讀者窺看上流社會的面貌。
《上流兒童》為鏡文學的委託創作,原初設定為資產階級教養小孩的方式,以及該階層女性的鬥爭。德國社會學者漢斯.尤根.克萊曼斯基(Hans Jürgen Krysmanski)曾指出,在社會學中,研究觀察的視角通常是中間階層望向底層,誰能真正底觀察上層階級?如何靠近?用什麼方法?同此,吳曉樂接受委託後,碰到的第一個難題便是:她如何描寫上流社會?
透過田野採訪「靠近」上層階級
首先,鏡文學為吳曉樂安排了幾位田野對象,採訪收穫卻有限,「他們其實不會講太多細節,通常淺淺帶過。」說明來意後,除了小心應對,她更得學習如何正確理解受訪者所說的話,並在短時間內記下她們提供的資料。
此外,吳曉樂透過田野對象協助,參加了一個有「門檻」的豪門聚會,「然後,我就看到那個世界了。」活動進行了四個多小時,她一邊行禮如儀,一邊張大眼睛「觀察」,「我拚命看大家在幹麼,怎麼走路,怎麼穿衣服,提什麼包包,怎麼跟彼此打招呼,說了什麼話。」她將這四小時的所見所得巧妙放進小說的第一個場景,女主角第一次踏入上流階層的聚會,吃食穿著,言語機鋒,無一放過。
花了兩個多月取材,除了田野資料,吳曉樂也閱讀相關題材的作品,例如《豪門保母日記》與《上流法則》。同時,她亦參考台灣社會學者的研究成果,如台大教授藍佩嘉的論文〈做父母、做階級:親職敘事、教養實作與階級不平等〉。質化研究有助吳曉樂從較開闊的眼界理解階級與教養間的連帶關係;量化資料則助於她建立角色背景,例如:男女主角的年薪在台北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教育預算通常是多少,如何取得理想的學籍……
不批判筆下人物,而是展現其生活之道
《豪門保母日記》講述社會菜鳥誤入貴婦人家,成為其小孩保母,卻發現豪門深似海,自己難以全身而退的故事,是吳曉樂寫《上流兒童》的取材對象之一。
取材之後,吳曉樂再將各類資訊轉化為小說中的血肉,「我得找到描繪上層階級的基本關鍵,例如特權。」為了舉例,吳曉樂轉述了她在那場內部活動中所聽到的對話,談話來自一群小女孩,女孩A先問眾人是否知道自己身上的小禮服怎麼來的,再脫口說出,那個誰誰誰沒有禮服,媽媽就拜託設計師順便借她一件。「小女生就是在炫耀,她從小就知道那是她的特權、她的人生。」吳曉樂意識到有錢的人便擁有特權,他們才是真正「有選擇」的人。
「我在寫的過程中,體會到很多前輩提過的,不要恨自己的角色,恨的話是寫不出來的,要去感受他們在想什麼,甚至成為他們。」她在小說中不做批判,更不展現好惡,僅是創造合理的故事,讓角色在其中各自展現生存之道。「我後來比較理解了他們的想法,但當我內心有不同意見時就放在角色裡。」她將聽來、看見的人物與事件打散重整,每位受訪者皆不是角色的原型。
除了描寫豪門生活,《上流兒童》延續前作,仍處理了教養議題。吳曉樂解釋:「這個階級的生活與鬥爭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不如去看八卦小報,所以還是要回歸到大家比較有共鳴的部分。」她發現,身為一個媽媽,除非成為孫芸芸,否則承受的壓力根本是差不多的。「女人再怎麼有權,孩子的表現仍是她在家族裡的籌碼,如果這個籌碼『長得不好』,她的壓力就會很大。」
吳曉樂下了一個犀利的註解,「其實在整個金字塔頂端,女人還是在比較下層的地方。」如此亦解釋了,小說為何雖以家長為主角,卻定名為「上流兒童」。「這也是一個反諷,我們整天在談教育,但沒有人去問教育的主體(孩子)的意見」。
網路上隨處可見名為母職的牢籠
臉書上眾多「靠北XX」專頁是吳曉樂領受婚姻風暴的來源。
對於教育現場的觀察來自家教和在補習班授課的經驗,而夫妻間對教養問題的爭執齟齬則取材自ptt婚姻板、BabyMother板,或是臉書上的「靠北XX」等社群論壇。「畢竟我沒有小孩,無法準確判斷爭執的原因是否合理,也得拿捏爭執的份量。」
不過,她還是在小說中透漏了些許立場,直白道出女性在母職牢籠裡的難堪。在小說末尾,一場男女主角的爭執中,她讓女主角脫口而出:「有一件事,你不覺得很詭異嗎?大家都會說,照顧小孩是夫妻共同的責任,但一討論到怎麼照顧小孩,還是只會去問媽媽。結婚後,你有被問過怎麼安排小孩子的就學嗎?沒有吧,即使有,你也可以回答:噢,我不知道,都我太太在規劃。那我可以跟你一樣,這樣子回答嗎?」
十萬字的小說,除卻前置準備,吳曉樂花了三個月一口氣完成初稿。為了吸引一般讀者的目光,小說以略帶懸疑的筆調與節奏鋪展,走至結尾,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卻引人惆悵。吳曉樂原先預設了兩個版本的結局,與編輯討論後,比較幸福美滿的那一個被捨棄了。她讓小說裡的主角們受了一點驚嚇,但日常生活仍繼續向前。
「如果寫了更可怕的結局,更大的事件,我覺得讀者是不會反省的。」她反覆斟酌,希望讓讀者看到最後一刻仍與主角同步,「但如果用太大的事件把故事炸掉,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希望讓讀者淡淡的揪心,沒有太大的恨,只是感到絕望。」畢竟,階層分野仍然限制了人與人間的真心交流,白兔終究逃出叢林,沒有不捨,也沒有回望。
PTT婚姻板有無數婆媳妯娌教養夫妻疑難雜症沉痾宿疾,也是她很常取材觀摩的對象。
從《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到《上流兒童》,吳曉樂再次憑藉敏銳的觀察力,走入上流田野,寫出失敗上流的故事,為讀者揭開親職、教養與階級的瘡疤。如果感到疼痛,便是癒合的過程,所以請忍耐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