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男人,互相磨傷的女人──林靜儀評《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
《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是一部帶來很多衝擊的作品。不僅僅是書名,內容更是沈痛赤裸的衝擊。 但是,討厭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道歉?每一個透過女人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在懷孕過程改變了母體的免疫反應、帶來荷爾蒙的不適、壓迫骨盆、推擠腸胃、彎曲脊椎、壓縮胸腔;順利的,擠開膀胱與直腸,把陰道擴張到難以想像的尺寸、撕裂會陰部的組織與皮膚,導致持續幾天的會陰腫脹、排尿困難,甚或終生的漏尿與脫垂的生殖器,迎來一個不斷需索乳汁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關照的生命;不順利的,在先進醫療的年代,由利刃割開皮膚、劃開脂肪、撕裂腹腔筋膜、扯開肌肉與腹膜、切開子宮,掏出那個用疼痛折磨了女人幾十小時的小生命,而若在缺乏醫療的年代,則很可能直接把那女人一起帶進死亡。《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 四絃 著出版日期:2021/4/30 為什麼對於一個撕扯自己內臟、改變自己身體、佔據自己生活的另一個人,必須充滿愛? 因為那是母親,以及她所孕育帶來的生命嗎? 而母親這個身分,不就是成立在那個折磨與改變她人生的生命,呼吸了第一口空氣的那一刻嗎? 或許在知識、教育、經濟支持與避孕和計劃生育的年代,我們可以假設多數的女人是在充分認知與規劃的情況下,心甘情願讓那個影響她身心一生的生命,成為她終生的責任與牽掛,但是,難道就沒有許多女人,是在不明究理之下、無從選擇的,迎來了影響她一輩子的那個生命嗎?這樣,她們有具備了什麼特殊生理與精神機轉,讓她們依然心悅誠服嗎?依然滿懷愉悅嗎?保持無怨無悔嗎? 我並非要說生孩子有多可怕、多負面,而是,我們的社會與文化美化了多少母職的想像,而不願意承認進入母職的女性有多少衝突與矛盾,和無奈或困惑? 以色列性別與社會學研究學者Orna Donath的著作《Regretting Motherhood》(《後悔當媽媽》,光現出版,2016)訪談了不同年齡、婚姻狀態與階級的婦女,讓她們說出對於自己擔任母職(motherhood)的感受,尤其她們「是否後悔」;這樣的研究與訪談為何讓人感到恐懼或焦慮?一旦女人全面承認擔任母職是負面的、感到失落的、後悔的,那不就打破了數百年來對於女性先天愛孩子、有耐心、願意犧牲奉獻的假設了嗎?後面沒說的是,「如果她們不再願意擔任母職,怎麼辦?」「如果她們不再提供無限量的親職服務與關愛陪伴,可怎麼辦才好?」「如果她們也像醫療照護、高齡照護,專業化且計價,那還得了?」 不是要斤斤計較母親對於孩子的陪伴變成論件計酬或小時計費,而是當多數勞務與照護工作都被視為有償的職務分工時,母職卻永遠停留在只有母親節的時候被稱讚「感謝母親無私的付出」,這從未被視為一種剝削或者勒索。 承認「母職」是充滿挫折、是犧牲許多自我、壓縮自己需求的,是否就會帶來女性的全然「叛變」?──我認為不會。但是那才能讓社會與家庭願意承認和重新看待,應該給予擔任母職者多少支援、多少協助、多少實質的誘因,不論經濟上或是制度上,以及,與擔任母職者討論,這工作的暫停與終止時程。 我的書《診間裡的女人1、2》(鏡文學出版)出版之後,獲得許多女人對於生育壓力與生殖角色的共鳴;我相信《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也會讓非常多女性想起自己或身邊的親友,曾經歷過對於性、懷孕分娩、生育壓力以及對女性的各種性別不平等的感受;尤其在本書中,無論是青春期女孩對性的探索與其所受的污名、對未成年懷孕的無助與其所受的責難,還有進入婚姻擔任母職的壓力、禁錮與互相爭奪資源,以及亙古以來重男輕女觀念之下的悲劇,都有非常深刻的描述,這些描述,字裡行間都讓人感到非常疼痛。 但是男性在生殖議題上,彷彿總是個缺席角色,或是個隱身的幽靈。所有女性的生殖,男性都是必要角色,即使科技協助下,或許不再透過身體交媾的行為,但也必須有來自男性的生殖細胞;而台灣的人工生殖法規定,要接受人工協助生殖技術,必須是合法夫妻,也就是說,不論是透過自然或人工,「被接受」的懷孕,必須在「男性合法的參與」之下。 不論是人工協助生殖技術允許施術者的「合法男性」,或是台灣普遍對於男女結婚生育用「修成正果」的形容,其實都證實了《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書中青少女非預期懷孕所承受的指責壓力,因為那不是「被允許」發生關係之下的產物。我們的社會非常支持與肯定「以生殖為前提」的性,但是這個性被允許發生的前提,是年齡、身分和時間都受社會與家庭所認證;我在參加婚宴時常常覺得很有趣,眾人不分老少,聚在一起祝福一對男女「早生貴子」,說穿了不就是公眾在儀式中一同允許他們在當晚之後進行「以生殖為前提的交媾」嗎?尤其具有已婚身分之後的女性,周邊的人赤裸而且充滿「善意」的「關懷」她:「有沒有好消息了?」「是不是有什麼困難?」「要不要去檢查看看?」說起來,是直接探問她在私領域的性交行為,如此直接且公開的對於某些樣態條件下,性交頻率的確認。 老實說我無從得知,男性在他的群體中,是否會這樣不禮貌地被探詢、被假設、或被要求,但男性在性事的積極主動,是被允許的,甚至連「難以克制衝動」都被認為「需要體諒」;青少年的性探索之後的生育問題、婚姻中生育責任的壓力,男性似乎比較容易逃脫、可以躲避。《抱歉,我討厭我的孩子》的女人,不論是非預期懷孕的青少女,或是婚姻中進入生育責任的已婚成年女性,承擔的巨大壓力、甚至羞辱,我相信女性讀者多數能夠感受,因為那幾乎刻畫在台灣女性的生命經驗中。但是男性呢?書中的男性,不論是探索與掠奪身體的男性,或是自己的妻子在窄小家庭關係中折磨與痛苦的男性,彷彿沒有受到一絲壓力,不需承擔一些責任,與他們沒有一點關係,只要最後與「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就可以作結。 我相信本書不是故意塑造出缺席無聲的男人們,而是我們的社會中,允許男性在性與生殖責任中滑溜的躲開。如果我們在讀完這部赤裸沈重的作品之後,覺得有所共鳴或憤慨,我認為我們都必須開始讓男性在生殖責任與討論中,出現他們的身影,而不再是個透明的幽靈,看著在由他們建構起的制度中,上演所謂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彼此折磨。本文作者林靜儀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一隻傲嬌長毛臘腸的媽,眼睛已經老花的年紀。 大學之前讀《紅樓夢》、打毛線縫香包,大學之後讀醫學期刊、掏內臟縫人肉。沒立過什麼不得了的人生目標,結果做了些沒有想過的事:第九屆不分區立法委員、行政院婦女權益促進委員會委員、公務機關和地方政府的性別平等委員會委員,幾個專業團體的理監事,得了疾管署的金馨獎,喝了幾個月南太平洋的雨水和吃了不少北印度的風沙。 相信人是在有限的選擇中做選擇,幸運要感謝老天,困境該檢討自己。人生觀受村上春樹的書影響極大(意思是若有偏差都怪他)。不論在哪一行都拚命工作,能夠睡到自然醒然後煮杯咖啡來喝,就算幸福了。
+ More冬陽評《滯留結界的無辜者》:穿越陰陽結界,也跨過類型與媒材界限之作
西方科幻小說黃金時期三巨頭之一的以撒.艾西莫夫,以創建「機器人學三大法則」聞名。當時,艾西莫夫先在1939年動筆的短篇〈小機〉中著手勾勒對機器人故事的諸多想像(包括補足他覺得前人寫得「不夠好」的部分),並與《震撼科幻小說》雜誌主編坎伯接續討論起主宰機器人行為的理路,之後於1942年3月發表短篇〈轉圈圈〉,正式確立了三大法則內容,就此發展出機器人及基地兩大格局磅礡又膾炙人口的系列,令日後想寫機器人故事的各路創作者莫不以此為根基,持續挖掘探索、開枝散葉,拓展出壯闊的類型書寫版圖──之所以會提到這位蘇俄出生、擁有生化博士學位、寫作範圍幾乎涵蓋杜威十進位圖書分類(只缺哲學類)的奇才,全是因為《滯留結界的無辜者》一書開場,「結界概論課」講師吳可翰洋洋灑灑羅列的十二點說明,不禁讓我想起這位大眾小說巨匠。《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天地無限 著出版日期:2021/3/26兩相對照,機器人法則僅有言簡意賅的78字(依貓頭鷹出版社中譯文字計),結界概論十二點的743字顯然繁複得多。細究其原因,機器人法則規範的人形機器即便早在神話傳說中就已出現,但真正進入人類社會引發廣泛討論,掀起諸多好奇、想像、研究乃至恐懼的時間點,其實非常晚近。然而,結界概論十二點所觸及的死後世界會是如何、該怎樣安好無恙地進出並帶回資訊加以解讀等等,肯定不是近當代才蓬勃興起。從宗教民俗到醫療科學,一路回顧千百年全人類積累的歷史文明,已有太多或寫實或虛構的陳述試圖描繪解釋,五花八門不可勝數。我想,在天地無限最新付梓的長篇小說中,並不是企圖建構艾西莫夫那以簡馭繁的宏大世界觀,反倒是以歸納收束的方式畫出一個明顯受限的框架,界定了「靈體、輪迴系統、結界、陽道、節點、遺憾機關、擬像化物體」等名詞的含義,從而去談一個很「犯罪推理」的主題:動機。犯罪推理小說中最典型的動機,是「為何採取這般殘酷犯行」的起心動念。早在強調詭計圈套的時期,這種念頭是不怎麼重要的,無須大篇幅交代,只消寥寥數字為一時衝動或策畫已久的凶行提出合乎常理的說法即可,這往往不脫為情愛為錢財為仇恨的七情六慾,敘事重點該擺放在如何破解智慧犯罪的公平挑戰感。當創作範圍擴大後,「犯念如何成形」逐步成為小說家花費筆墨的大塊段落,故事的「複雜性」不再侷限於離奇難解的謀殺巧藝,而是要徹底地反映社會現實、生命曲折與人性幽微。況且這樣的動機還是動態的、累加的、呈網絡狀蔓延開來的,不似過往猶如電器開關一扳就啟動的,並且慢慢從既有的類型格局漫溢擴散出去,讓人讀來有股「好像沒那麼推理」的感覺──這在《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就能清楚看見,還連帶將動機給機關化了。「結界的範圍會隨著靈體的靈力增長,而逐漸向外擴張。向外擴張需有節點支撐。節點需用特殊裝置固定,該裝置與靈體生前的遺憾有關,統稱為『遺憾機關』。」、「要釋放靈體需先破壞結界,破壞結界必須先破壞各個節點,各節點又以遺憾機關固定,所以能否破解遺憾機關成了關鍵。必須從靈體生前經歷來尋找破解線索。」,結界概論十二點中的第九、第十點,先行提示了後續劇情擴展的至要環節:想救出滯留結界的隊員趙薇芝的靈魂,除了必須先解開「遺留陽間軀體內的靈魂X是誰」這個謎團,還要找出結界裡頭被趙薇芝設下的遺憾機關的解鑰為何。這是留在人世的「無憾小隊」剩餘成員、以及後來加入的待救者男友衛懷共同面臨的限時難關,多年前發生在萊茵天廈2C 402室的命案真相(及其衍生的案外案)與薇芝的成長經歷是唯二線索,得用偵探推理的手法予以迎擊突破。在這條主線之外,還有一個要角亦存在耐人尋味的行事動機,那就是開設結界概論課的講師、別仙樓顧問有限公司負責人吳可翰。他以「科學方法驅鬼」的姿態引領我們先是同意鬼神的存在,接下來相信能藉由科學技術取代多數人直覺尋求的民俗信仰,得到更為妥善完滿的結果。明明科學驅鬼尚有許多不確定性及危險性(小說裡的說法),為何吳可翰依然如此堅持?甚至在導致助手涉險、命在旦夕的情況下仍不聽勸?這條伏筆副線既是帶動後續故事轉折的重要安排,也相當自然流暢地帶領讀者穿過了隔開靈異與現實、超自然與邏輯理性的那道界限。大抵來說,現實與邏輯理性這個陣營是默許靈異與超自然力量存在的,但不願被其解釋與干擾,因為那隱隱散發落後與不文明的氣息(我們常簡單以「迷信」二字稱之),而邏輯理性更樂意反過來證實靈異與超自然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推理小說的發軔便具備部分這種性格。你我可以視靈異與超自然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刺激娛樂的消遣,或者試膽大會般的挑戰、退無可退的姑且一試。然而在天地無限的筆下,揉合了上述各種情境情緒,他無意軟性調和也不硬性撞破,而是以情感做為動力穿梭挪移──親子血脈的牽掛、前世今生的羈絆、冤親恩仇的糾葛,密密疊加在事件之上,豐富熱絡了作品的精采度。而這樣的通透性,還傳達了意欲從文字躍遷至影像的強烈企圖,分部分節的架構拉出穩定前行的節奏,深具畫面感的敘事讓人物的性格、空間的方位、行動的俐落等,在閱讀者的腦海裡不費力地清楚投射,還能依稀感受到瞬間奪去體熱的低溫、將自己狠狠吞噬的絲縷黑氣,以及那一朵朵費勁纏繞的戈耳狄俄斯之結云云。這讓我再次想起了艾西莫夫,用簡單法則構建雄偉機器人世界的背後,是出自對人類世界的觀察與探究。在我看來,天地無限的《滯留結界的無辜者》亦具異曲同工,嫻熟又輕巧地串接懸疑推理和靈異民俗,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也是深諳人性人情的成熟書寫、水準之上的發揮了。本文作者冬陽社團法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央廣「名偵探科普男」節目主持人,長期撰寫推理小說導讀、解說、評論與推薦。編輯工作資歷17年,曾任城邦出版集團馬可孛羅文化副總編輯。歡迎搜尋臉書關注「冬陽一直推」。
+ More解除遺憾的冒險旅程──龍貓大王評《滯留結界的無辜者》
台灣人愛鬼,毋庸置疑,即便是台灣觀眾不認識的外國導演所執導的電影,就算也沒有任何觀眾熟悉的明星,只要夠嚇人,就能擄獲台灣觀眾們的心。這幾年來,靈異電影類型,也是台灣電影發展最亮眼的商業電影類型。以台灣在地的民俗傳統、或是都市傳說為題材所製作的鬼片,至今已經連續三年,每年都有總計超過一億台幣的票房表現。小說家天地無限也加入了這股裝神弄鬼潮,但是,他的新作《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卻站在一個有別傳統的特殊角度。《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天地無限 著出版日期:2021/3/26不管是因為台灣觀眾太喜愛港片裡林正英的除魔道長形象,或是因為眾多宮廟系統與各種道教儀式常見於台灣生活之中,在這些台灣恐怖電影裡,有乩童、道長、靈媒等等角色,代替觀眾上窮碧落下黃泉避邪除魔。《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卻不想便宜行事,依循這套觀眾與讀者都很熟悉的「捻起硃砂劍、亮出八卦鏡」套路,而是認真地準備講義、打開 PPT,要為你上一堂看來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新課程:這本書才翻開第二頁,就正襟危坐地開始講演:人死後應該會進入輪迴系統,但是拒絕進入輪迴的靈體,會在人間與輪迴間,建立自己的專屬「結界」。靈體在這個孤立領域裡自我封閉,而祂這個小世界裡的一舉一動,都會在人間產生相對的靈騷現象。而小說一開始就要開課的主角,毫不意外地,就是研究這一切異次元天象地理的教授。而他的工作,就是進入結界、破解裡頭支撐結界的機關、讓結界因而崩塌、靈體可以升天、陰陽恢復太平。第二頁就能看到洋洋灑灑的十二點定義,天地無限急著交待結界的構造、位置、還有與其他世界的交互作用,而且他還要讀者「每一句、每一字、你要先牢牢記熟了」。在類型電影開頭,電影與觀眾先講清遊戲規則,是一部好電影的必備條件。但是,你能感受這本小說,不是只交待「不能見光、不能澆水、不能過午夜餵食」(電影《小精靈》)這樣的簡單法則。相反地,它有整整十二條金科玉律,而且這還只是開頭小菜,往後每一章,隨著故事主角深入靈界,這位抓鬼教授還要一路諄諄教誨,告訴你下個轉角會有凶險、告訴你兩腳不要踏出這條線、告訴你別忘了活動時間只剩幾分鐘。好像那個非人間領域真實存在,現在只是暫時看到什麼,就先簡單提點你一下而已。我要提醒你,《滯留結界的無辜者》不只是過去讀者熟悉天地無限專業的推理小說、也不是另一套香港鬼片的除靈抓鬼套路翻版,《滯留結界的無辜者》的野心,比裡頭出現的任何惡靈都要驚人。這引出了《滯留結界的無辜者》最大的問題:在於它沒有以16開本形式出版。因為只能用類似百科全書的開本、圖文並茂、說不定還要附個專有名詞表的樣式,才能呈現這一片新天地所有用心設計的細節。這本書重新定義了台灣人在鬼片與日常祭祀裡,所理解的「鬼」、「輪迴」、「因果」種種概念,同時創造了一個擁有完整生態與運行邏輯的異次元。那裡有著極度低溫、氧氣稀薄、時間流速不同、還有具現化的怨念在四周流竄。人間的事物,在此以不同的樣貌呈現,而不屬於此地的活人在此,也必須以新的溝通方式,才能與這裡的萬物互動。《滯留結界的無辜者》塑造了全新的生態體系,自然與你我從小被灌輸的傳統概念有些落差,這本書不是板起臉來,一口氣推翻那些不知是想像還是真實的傳統。而是同樣用構造這個世界的理性與邏輯向你解釋,為什麼陰陽兩界之間的縫隙會長成這樣,而我們又會因為哪些原因,而誤解這個近在身邊的領域。《滯留結界的無辜者》沒有靠著主角威能,一廂情願地讓自己的假說順理成章,而是有條有理地,讓異次元也有屬於異次元的物理定律。它未必能說服你對人死後的世界就是這樣,但絕對有足夠的理由,鬆動你習以為常的人鬼認知。但是,建構架空世界很了不起沒錯,可是《滯留結界的無辜者》不是一本只賣設定的幽冥遊歷錄,這一切死後邏輯與動機,都牢牢地建設在我們離世時最強烈的情緒上:「遺憾」。如果是喜歡電影的讀者,應該在閱讀《滯留結界的無辜者》時,會有強烈的電影《全面啟動》既視感。因為兩者不但同樣從開始就為觀眾介紹各種設定,兩者也同樣關注人類在生死間的難以割捨。但是,畢竟《全面啟動》是潛意識裡的冒險,要找的是某些我們不願承認、甚至遺忘的情緒根源;《滯留結界的無辜者》談的卻是天人永隔——有些話已經再也說不出口,但是遺憾仍在,對仍有意識的靈體而言,遺憾是一種永世的咒縛,可以讓死更加冰冷。因為死亡,遺憾變成了無法說出遺憾的怨恨,而《滯留結界的無辜者》還要繼續深入這條負面連結——因為有些怨恨,是即便靈體投胎轉世後,仍然緊緊纏附在靈魂一角的。它只是在等待主體放棄控制的那一刻,伺機找尋發洩的出口。不論我們用能量不滅的物理定律、還是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的禪語,都能體會這樣的設定不是天馬行空。而這樣的邏輯,反過來影響了書中的主角行為:他們不用破壞性的手段,消滅作亂的靈體。而是必須找到這個靈體念念不忘的遺願,然後以最適合的方式,了結這個無人知曉的殘念。可以說,天地無限在撰寫這樣的一個故事時,勢必花了很大的心力,透徹地觀察現實台灣宗教文化的細節,才能構築出這樣合乎邏輯、以及貼近台灣讀者的小宇宙,這已經是很難得的用心。同時,以遺憾作為故事的核心命題,也彷彿帶領讀者,以溫柔的眼神,看待這些仍然陷在生前愛恨情仇裡的苦難靈魂。死亡不是結束,它甚至未必是另一個開始,死亡反倒是讓妳面對人生心結的最終機會。如果妳有宿怨/宿願未了,那麼死亡,也只不過是另一個黝黑的牢獄罷了。只是,對這些恐怖又孤獨的怨靈而言,又該如何才能真正放手?《滯留結界的無辜者》越讀到結尾,難免令人湧起更多的同情。當然,就像許多編劇課本裡說過的,如果你能建立一個能夠自主運行的架空世界,那麼故事就會自然生長。《滯留結界的無辜者》是一本你還不需要看完、腦中就會油然而生各種故事可能性的小說,這當然令人期待,在天地無限的幽暗新世界裡,下一場解除遺憾的冒險何時才會再次啟程?本文作者龍貓大王粉絲團「龍貓大王通信」主人。龍貓大王報導你從未在意(但很有趣)的小新聞、 報導已經過時(但很有趣)的昔日事物、 報導失敗的、被嘲笑的、瘋狂的、奇怪的人們。 報導日本偶像、好萊塢動作、飛車與劫盜電影、70~90年代物。時常遺忘經營十數年的部落格【新‧龍貓森林】,目前專心在粉絲頁【龍貓大王通信】努力求生中。
+ More為神明發聲,為人民喉舌──栞讀《乩童警探》三部曲
(少量涉及劇情,閱讀慎入)國外有靈媒,台灣有乩童,靈媒告訴你死人的遭遇,乩童傳遞神明的聲音,當乩童變成警探,他會利用神明的聲音辦案嗎?羅蟄,從小被溫府千歲收為義子,成為乩童為街坊鄰居解決疑難雜症,受人矚目又備受尊重。羅雨是他的弟弟,羨慕哥哥總是奪取眾人的目光,裝成乩童卻遇惡靈上身,從此羅蟄不再當乩童,不為神明發聲,卻當上了警察,腳踏實地查案。和弟弟的關係,卻也成為解不開的結。《乩童警探》三部曲套書張國立/著出版日期:2021/01/29張國立的《乩童警探》三部曲,透過三件案件去勾勒出台灣警察的模樣以及犯罪現場。在台灣各式各樣的翻譯小說都不缺,日本的警察、歐洲的警察、美國的警察,讀過加賀恭一郎那種里長伯式的查案法,看過馬丁‧貝克常常得跨越城市的偵查,又或者是整天酗酒的哈利警探,我們卻不是那麼清楚怎麼跟別人描述台灣的警察是怎麼辦案。反倒是乩童,宮廟都有,說不定我們都見過,也許哪天其實曾經目睹他們神明上身、斬妖除厄。既然是退休乩童辦案,三個案件也各自與鬼神有點關係,《偏心的死刑犯》因為有靈感體質的羅蟄驚覺被行刑的犯人狀態不對,才及時救回被行過刑的犯人,並重新檢視原本就疑點重重的案件,後來也再度走進宮廟找尋案件真相。《雙重謀殺》中,被謀殺的死者的指紋居然出現在下一個死者身上,如果確實是前一個死者復生犯下罪案,是不是真的得靠神明來指點迷津?《死亡的深度》中,羅蟄為了找失蹤女警出現在碟仙活動的現場,退休乩童碰上碟仙,九死一生還被自己同事抓起來審問。後來凶手在每個犯罪現場都留下一枚平安符,是為死者祈求平安?還是要留下犯罪簽名?作者在這個系列中一如往常的描寫著我們身邊的大小事物,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每個角色。因為姓氏昺實在太罕見而被取代稱、老愛吃東西的丙法醫,整天嘮嘮叨叨講幹話卻又非常照顧自己下屬的齊老大,好勝心強、老愛跟羅蟄比較的幹練女警飛鳥,背負著過去的神槍手前輩石天華,以及不再當乩童斬妖除厄改當警察除暴安良的羅蟄,形成了這個系列的核心團隊。人的案件還是要人來解,雖然羅蟄有神明的力量,辦案卻並不全然倚賴神明,多半只是因為這個過氣身分,成為被其他同仁嘲諷的對象,或是被記者大書特書地轉移焦點。故事中有警察之間的爭功諉過與權力鬥爭,也有媒體的搧風點火與犯罪者的投機僥倖。各種你我生活中會發生的事情,就輪番在書中上演。三本書各自有非常殘酷而沉重的主題,不論是死刑廢除的爭議、熟人性侵、性別認同的迫害,又或者是安樂死,都是想起來頭皮會發麻的議題。然而作者的黑色幽默,以及輕快戲謔的筆觸,讓整個故事不會那麼愁雲慘霧,反而讓人能夠逐步地跟著羅蟄去探尋這個世界的真實樣貌,了解台灣發生的各種事件,喚起我們對於這個社會的關懷。而三起案件也各有特色,從《偏心的死刑犯》開始,打不死還器官錯位的死刑犯,就給人一種荒唐又奇妙的起頭,也帶出各角色的性格與案件的走向。在奠定整個系列的黑色幽默基調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到了《雙重謀殺》後,彷彿在嘲諷法醫的死亡跡證,以及令警察疲於奔命的連續殺人事件,卻又不至於讓人感到血腥,而是產生強烈的好奇心。《死亡的深度》則讓人直接意識到真實世界的時間流動,因為疫情戴著口罩辦案的警察們,模擬著凶手的行動,甚至還相約去看去年重新上映的《東京教父》與《阿基拉》,一瞬間那些角色的形象更為立體,彷彿就是隔壁鄰居一樣親切,又或者是一樣難搞。即使不以乩童的能力辦案,羅蟄也還是跑遍宮廟尋求各種線索,這真是台灣不可或缺的一隅風景,和關老爺談心或是跟財神爺求財也是家常便飯。而一邊在查案,羅蟄也一邊找尋著自己的弟弟,試圖彌補過去的傷痕,更邂逅了各種女孩,和案件的關係人或是身邊的同事有著愛恨糾葛。雖然不像歐美的冷硬派偵探整天酗酒、際遇悲慘,但有自己問題的他也化作一種屬於台灣的冷硬派主角形象,不只工作,也寫生活。而這三部曲也首尾呼應,測度著死亡的輕重,衡量著人主宰他人死亡的權利。《偏心的死刑犯》裡喊著「人不是我殺的」的死刑犯,竟在行刑關頭有了差池,說不定真的是神明在為他伸張正義。而在《死亡的深度》裡面,自認為是神的使者,覺得自己在做好事的凶手,碰上前任神的使者,羅蟄這個乩童警探,兩人的對決其實也是一種價值觀的對抗,人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嗎?而一個人到了死亡的盡頭,應該苟延殘喘地活著,還是有所尊嚴的死去?這個答案,問神明,神明說不定也會要我們自己考慮。初讀這本書,真的會期待羅蟄會起乩,找神明來幫他,利用超能力獲得案件的線索,或是民眾向神明控訴,派出羅蟄來辦案。但實際上天助不如人助,即使他通曉天機,有些事情還是只有人自己可以做。不論是那些殘酷又荒謬的案件,還是他與弟弟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需要靠他自己化解。雖然同事整天笑他,這本質上還是非常腳踏實地的警察故事,沒有什麼濫用超能力的橋段。不過真的也是滿想看看羅蟄起乩跟溫府千歲閒聊,不知道成為神明的義子都會跟祂聊些什麼呢?總覺得在張國立的筆下,這個系列應該還有許多可能性。另外在《死亡的深度》中,還收錄了漫畫家Peter Mann改編的段落,羅蟄與夥伴們的形象立刻躍然紙上,原本作者的筆觸就相當有影像感,圖像化後更是充滿不同的趣味。雖然可能和每個人心中想像的形象不同,但這個故事真的是變成影像也很有趣的內容,希望有機會拍成電影或電視劇,尤其漫畫家挑選的段落真的很有緊張感,在山區追逐的情節拍成電影應該也很刺激。另外我覺得作者很適合講齊老大的台詞,真希望有機會聽他配配看呢!雖然故事裡面沒有起乩的橋段,卻也提及部分乩童的習俗與禁忌,以及介紹了不少宮廟,因此讀起來非常親切。若譯成外文,不知道外國人對於乩童的理解,會不會真的很像靈媒?與神明對話的使者,似乎是世界各地都有的角色,只不過定義與用途都不太相同。故事中提及的議題,也是許多人都會碰上的課題,而作者以其獨特的詮釋,化為充滿黑色幽默的故事。閱讀各種警察小說或犯罪故事時,總會隨著辦案的歷程窺見人心較為陰暗的一面,藉著閱讀這個系列,也讓人再度檢視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問題。就像齊老大說的:「凡是人,必有可殺之處,找到可殺之處,就找到凶手。」看起來溫柔婉約的女子或是氣宇軒昂的男子,說不定也包藏禍心,查案過程總是艱辛而使人心累,透過羅蟄這種老是被當成調侃對象的主角,以及其他逗趣的夥伴,讀來也就不這麼煩悶。看起來不會過度悲慘的冷硬派主角,讀起來也是很棒的!本文作者栞常被問筆名怎麼念的文字工作者,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現任博客來推理專欄「時事新鮮報」作者,曾任讀冊偵探學堂選書人。辦過推理課程、幾場推理電影包場、訪問過幾個推理作家,致力推廣各類形式的推理。最近迷上不會侵吞實體空間的電子書,開始囤積電子書與閱讀器,累積更多書債。對了,栞念「刊」,是干干木,不是王王木。部落格:https://twinsyang.net/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twinsyangblog/
+ More人間哪有凡爾賽 看職業小說家甩斧頭——楊隸亞評陳雪《親愛的共犯》
夢幻豪宅殺人案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捨不得讀完一本小說。陳雪近年曾說要完成小說三部曲計畫,分別是一座大樓,一座城市,一座小島。從已出版的長篇小說《摩天大樓》(2015),《無父之城》(2019)來看,小說家真的說到做到,《摩天大樓》讓讀者窺見水泥森林裡都市人類內心的孤獨荒涼,《無父之城》走入小鎮尋找身世命運與歷史記憶流變。這次,最新長篇小說《親愛的共犯》(2021)小說家的眼睛同樣凝視著「空間」展開,豪宅vs育幼院,富有vs貧弱,空間的對立感所營造的階級群像也不停指引(誤導)讀者,讀至最末章仍在真相邊緣打滑繞圈。《親愛的共犯》陳雪 著出版日期:2021/1/29《親愛的共犯》全書有四章,分別是:夢中人、沉睡者、追擊者、守護者。在懸疑小說的推理架構底下,透過整部小說的靈魂人物——女警周小詠,走進豪宅與育幼院,撥開層層雲霧尋兇辦案,也透過她的雙眼顛覆傳統定義的空間價值、家庭組成、愛情觀念。這部小說該要垂直去看,看山坡上,看市中心,還有,看流浪天涯四方,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小說開始就花費大量的篇幅做空間造景,故事出現兩棟強烈對比的房子,一棟是山坡上的育幼院,另一棟是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別名為「白樓」的高級豪宅。育幼院裡的孩子三餐僅是溫飽,多人共用狹窄的客廳廚房,煮飯打掃雙手萬能,雙層上下床舖,一張床還得擠著兩個孩子,他們用自己的塗鴉繪畫和生活照片裝飾點綴牆面,手牽手甜蜜的像真正的家人。而另一棟「白樓」豪宅,從設計動線到建築美學,清水模構造現代主義,以為安藤忠雄到此一遊,兩旁盡是獨家展品,搭乘電梯往上升,一層一戶,司機外傭阿姨服務到位,採光入屋,卻不入心,滿滿的冰冷。小說家陳雪以豪宅主人張大安最疼愛的二兒子張鎮東被綁架勒索為故事開端,展開一連串警方與殺人犯的諜對諜攻防戰。台灣的宮部美幸二月上旬,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的陳國偉所長於「開房間」(ClubHouse)app發起『台灣宮部美幸,襲來!?』的類型小說討論,他指出以下概念:日本一直有『國民作家』的傳統,最年輕的一位,正是多數讀者相當熟悉的宮部美幸,而台灣作家陳雪近年交出的長篇小說作品,如《摩天大樓》、《無父之城》到《親愛的共犯》,書中處理角色人物與社會議題的手法,都讓人聯想到宮部美幸。老實說,閱讀《親愛的共犯》過程中,陳雪處理死亡與掩蓋秘密的指向,比起「技術指向」,更多的確實是一種「情感指向」,讓我有那麼一瞬間想起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在《嫌疑犯X的獻身》裡面所創造的「愛的犧牲」。多年前,《嫌疑犯X的獻身》究竟是否屬於「本格派」推理小說,曾引起不少討論。小說裡的愛意,一個人可以為世界上另一個人付出到什麼程度?比起數學推理,擺在面前的是巨大到令人惶恐的愛。不過,X一書確實更偏向「時間秘密」的機智解謎,《親愛的共犯》雖然也製造出類似「時間秘密」的手法,卻不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比較像是聲東擊西,用來阻擋、轉移人們視線的障眼法。如果說推理可以拆成兩條思維,一條是合理,一條是合情,《親愛的共犯》更接近後面那條「情之路」,情多於理,刻畫人性多於解謎刺激。這並非意味小說在推理結構不夠慎重緊密,而是比起武功技藝,或許小說家更期待讀者能夠把人物的內心世界看清楚。當讀者依循小說家拋出的各種線索,條件紛紛指向「群體犯罪」,甚至就要大膽斷言這是一場類似「東方快車謀殺案」,一人捅一刀的大團圓套路犯案。最後一章,陳雪再度讓你大吃一驚,事情完全不是看上去那麼單純。因此,要細講起來,比起本格派的出手,陳雪在《親愛的共犯》所要展現的,確實更接近宮部美幸那般,往「社會派」的方向傾斜,比起享受解謎鬥智的刺激感,更多是一拳打在你心臟胸口上人性試煉的重擊。看職業小說家甩斧頭村上春樹固定慢跑,宮部美幸喜歡打電動,陳雪則是每天吃完早午餐後,下午固定寫長篇小說,1500至2000字左右,每週規律做瑜伽,晚上深蹲加追劇。過年期間,聽說只休除夕跟大年初一,每天都寫,從不間斷,高度自律的她曾表示,當日小說進度完成之前,絕不開臉書。我想起村上在《職業小說家》裡曾提及:『小說家的賞味期限——頂多十年左右吧。超過這個期限之後,就必須有更大的、永續的資質,來代替頭腦的靈活了。』他還舉例小說家的進程是三把銳利的刀,剛起步的小說家有「剃刀的鋒利」,往後能演變成「柴刀的鋒利」,最後抵達「斧頭的鋒利」。能夠順利轉換下去,即是戰勝自己存活下來的小說家。回想陳雪的第一本小說集《惡女書》(1995),時至今日已過26年,如今的陳雪,是否已走到村上春樹在職業小說家分類裡,傳說的「斧頭刀」等級呢?本次新作《親愛的共犯》有一段描述,特別動人:『當時他們四個人,曾經說好永遠不分離,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所以他們必須好好地守護著彼此。在那片山坡上,李安妮說過她將來要當歌星,林曉峰說他要當太空人,崔牧芸呢?她說她想要當護士,只有陳高歌,什麼願望也不肯許,或者他想過了但他不肯說出來,當大家鬧著要他說的時候,他就說了,「希望我們永遠是一家人。」這樣自立自強,只能依靠意志力建造夢想的孩子,讓我想到陳雪的短篇小說集《橋上的孩子》,裡面有一個家庭經濟陷入困境,被生命逼迫長大的少女。我也曾在不同的文學場合,書展講座或文學營聽過陳雪提起一段故事,那是關於小女孩在一棟如同迷宮的旅館裡尋找母親的故事,母親就藏在某一個號碼的門背後,這段尋覓之旅也是尋愛的渴望、孤寂、脆弱。從前,在迷宮旅館尋找母親的小女孩,在夜市擺攤叫賣衣服或批發手錶送貨,夜裡抓緊時間瘋狂寫小說的少女,赤足踩刀一路走來,如今成為職業小說家陳雪。她不再需要取下身上的羽毛來當作故事題材,一出手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本文作者楊隸亞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東海大學中文系,成功大學現代文學碩士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及懷恩文學獎、桃城文學獎等其他獎項。作品散見各報副刊、《印刻文學生活誌》、鏡傳媒等。
+ More哪一種才算是家,的推理——張國立評《親愛的共犯》
大部分推理小說總是在死了一個人之後開始,忽然想起大導演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代表作有《銀翼殺手》、《異形》、《王者天下》、《黑鷹計畫》、《神鬼戰士》)的《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關於塞爾瑪與路易絲兩個女人的故事。她們本來過著平常日子,塞爾瑪是個家庭主婦,有個易怒的老公,路易絲則是餐廳服務生,有個不太確定關係的男友。這天,天氣不錯,路易絲心情很好,邀塞爾瑪出去玩,塞爾瑪不敢對丈夫說,可是她決定該出去走走。所以這也是關於旅行的故事。旅途永遠不可能平順,在酒吧外,塞爾瑪險些被男人強暴,路易絲一槍幹掉那男人,旅行變成逃亡。接著塞爾瑪遇上帥哥騙子(布萊德.彼特飾演)而被偷走了她們所有的盤纏。她覺得對不起路易絲,持槍搶了商店,這下子她們再成了搶匪,從調查局到州警動員大批警力的四處圍捕。記憶最深刻的是當塞爾瑪被布萊德.彼特偷走了錢,那是上午,其他人仍過著正常生活,可愛的塞爾瑪卻成了搶匪。她的搶,純粹為了繼續旅程,繼續她終於明白的「存在」。原以為挺絕望,但塞爾瑪終於從丈夫的束縛裡掙脫出來,路易絲也了解男友對她的真愛,「末路」充滿歡樂,她們享受每一刻。《親愛的共犯》陳雪 著出版日期:2021/1/29法國著名的推理小說家奚默農(Georges Simenon, 1903-1989)寫過一個短篇小說《警探回憶錄》(From Maigret’s Memoirs),故事的主角是名巴黎老警員,他穿釘鐵片的大頭靴天天巡邏於市區,之所以穿大頭靴,是一來警察的薪水買不起好鞋子,二來每天得走十三至十四小時的路。他說,警察的工作和街頭妓女差不多,都有雙得走上幾英哩柏油路的鞋子與疼痛的腳踝。他的工作當然是破案,長官交給他一把凶刀,設法找出凶手,於是老警員帶著凶刀出門,九個月後在某家文具行問出凶刀是這裡賣出的,而老闆還記得買刀的人。他靠堅持與耐心破案。奚默農透過老警員的眼睛帶領讀者看那時候的巴黎,看著初進城的青澀少女隨歲月變成目光渙散的老妓女、看著火車站內找機會的盜賊。推理小說便在生活裡尋找蛛絲馬跡,設法找出答案。奚默農寫,當時巴黎警察兩個特徵:穿大頭靴是因為待遇低,這種鞋子耐走;留大鬍子的起源不明,但大多數年輕人加入警界就是想留大鬍子,覺得酷。讀者隨著大頭鞋同時也進入警察的日常生活,人物像在定格的畫面停留好幾分鐘,然後突然間走起路、說起話。雷蒙.錢德勒的《大眠》,嫌犯卡門小姐到偵探社找偵探馬羅,他們之間有段對話。「幹這一行(偵探),如果你誠實的話,賺不到什麼錢。如果你有門面,那表示你賺了錢──或者準備撈一筆。」馬羅這麼介紹自己的辦公室。「噢,你誠實嗎?」卡門一邊打開皮包一邊問,她從一個法國製琺瑯盒裡取一根菸,用一只口袋型打火機點火,然後把琺瑯盒和打火機丟回皮包,任由皮包開口。馬羅回答,「誠實得很痛苦。」馬上了解馬羅是什麼樣的偵探,了解他的日子不太寬裕,而找上門的女客戶則有錢到滴油。以《後車廂輓歌》(Trunk Music)創造出著名偵探鮑許的麥可.康納利(Michael Connelly)用另一種方式表現偵探的工作,不再古典時期的優雅,非常冷硬時期的寫實。鮑許談到偵探的工作:「有個雕刻家,當別人問他怎麼把一塊花岡岩變成一尊美女雕像?他說他只是剔除不屬於女人的部分。我們現在要做的也是一樣。」偵探得拿著小鑿子對花岡岩一點點的敲,不能太用力,萬一敲太多,黏不回來的。好看的推理小說必從人性著手,一如巡邏警察偵破殺人案於他的日常、靠他的每一步,這是他的人生。一如拿破崙部下說:「皇帝打勝仗靠的不是我們的刺刀,是我們的腳。」陳雪的《親愛的共犯》一方面女刑警周小詠追查殺死富商二子張鎮東的凶手,一方面作者追查到底「家」該如何定義?真正的家在哪裡?為此,陳雪詳細介紹豪門張氏一家三代居於一棟低調豪宅白樓內的生活點滴,大家長張大安原想這樣能凝聚家人的感情與力量,卻忘記錢畢竟是萬惡之源。錢未必可怕,錢帶來的勢利與階級才可怕,稍稍處理不慎會帶來大禍。這三代糾葛不清的恩怨情仇便是故事的大背景。同時,作者暗示:少了愛,這是家嗎?另一群成長於育幼院的年輕人,他們未忘記當年以院為家培育出濃郁革命感情,彼此關照,當其中一人有難,其他人不顧一切的設法為之解脫。作者再暗示:這樣的感情不算家嗎?透過女刑警的不懈的偵查,她帶出一個人物串接一個人物,帶出每個人的故事,像是拿破崙手下的法國大軍,所有人物奮力的前進,抵達戰鬥位置,組成綿密的戰列,等著作者下最後的攻擊指令。《親愛的共犯》追查的是我們究竟該認同哪一種的家。人生百分之九十處於大多數人認同的軌道上,像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在《黑暗,帶我走》(Darkness, Take My Hand)裡說的:「他們在人生中載浮載沉,如同浮在熱水上的塑膠鴨,有時會翻側到一邊,等到有人把他們扶正過來,他們又回復先前的載浮載沉。他們不吵架,也沒有真正的熱情。」張鎮東對家人施暴,對事業、對家庭只有要求而不無付出,家裡的親人設法掩蓋事實,像把翻側的塑膠鴨扶正,他們有錢有地位,卻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熱情,那麼鴨子的倒或正有何區別呢?女警探周小詠找出凶手,然後呢?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塔斯這麼做結論:「尋找真相時,要對不可預期之事有所準備,因為真相總是如此難尋,而且總是在你尋獲時困擾著你。」想到某本小說裡說的:「問題不在於你能不能找到真相,而在你能承受得起真相嗎?」本文作者張國立知名作家/美食、旅遊達人/擅長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等。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與金鼎獎,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作品涵蓋文學、軍事、歷史、劇本、遊記等各類題材。近期作品:《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炒飯狙擊手》、《金陵福 史上第二偉大的魔術師》、《海龍改改》、《一口咬掉人生》、《戰爭之外》、《鄭成功密碼》、《張大千與張學良的晚宴》、《棄業偵探:不會死的人,一直在逃亡的億萬富翁》、《棄業偵探01:沒有嘴巴的貓,拒絕脫罪的嫌疑犯》、《偷眼淚的天使》……等。小說《炒飯狙擊手》已售出北美、尼德蘭(荷蘭)等國外版權。
+ More愛的有罪論──蔣亞妮讀《親愛的共犯》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裡,寫下:「我們在沒有被忘記之前,就會變成一種媚俗,媚俗是存在與忘卻之間的中途停歇點。」陳雪的新作《親愛的共犯》逼近的核心,與它相近。與其說,這是一部懸疑小說、推理小說,其實它更是藉著一場綁架失蹤案、借道小說中住在「白樓」裡外的眾人,將視線投向「媚俗」世間。像是以燈探照,什麼是好、什麼是愛,你的心真的為此震動嗎?《親愛的共犯》陳雪 著出版日期:2021/1/29與前作《無父之城》相同,故事始於一場失蹤。這一回,住在「白樓」裡顯貴的張家三代,二子張鎮東忽然被綁架,刑警周小詠展開調查。嫌疑者有財富、有愛情,當然也有妒恨,人類究竟會被什麼驅動?當我們關心一個社會案件、當我們為了家人與愛情付出、傷痛、流下眼淚時,要怎麼看待每一滴眼淚?眼淚,總有兩種,第一種眼淚,是出於自己與對方的關係;第二種眼淚,卻是因為彷彿能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同悲憫共感動,如此美好豐沛,流下的淚。兩種眼淚,都是愛,或以為是愛。這也是米蘭·昆德拉告訴我們的:「地球上人的博愛將只可能以媚俗作態為基礎。」如果可能,請把這本小說裡所有的眼淚與選擇,看作第二種。只因為,這個世界目前的眼淚,都更貼靠後者。複調之式神陳雪的小說總像是課堂裡沒教的文學核心。奇技淫巧與理論形式,那些可以被書明、曾經被論述的典籍,先變作了小說作品(work),再變成我們所見真正的文本(text)。從作品到文本的逸變,是一種精神視線,作品是可見的,文本是不可見、不可被計算與評價的;作品會佔據空間,文本則是一座方法場,我們只有透過創作過程,才能檢驗文本。曾有個被單一化到極致的人物,那位像是一生只說了一句「作者已死」的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其實他所知更多:「文本不只是符碼、可見的物件,更是烏托邦、不可見及一個可流動的過程。」如此看向陳雪小說的軸心,尤其到了《摩天大樓》與《無父之城》後,更能理整出她小說的特長之處,課本裡、理論上、簡而化之的一個名詞:「複調小說」。西方世界,從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威廉·福克納(William Cuthbert Faulkner)的小說到《冰與火之歌》;東方與之相對,亦有《羅生門》及上溯至《紅樓夢》、近身如湊佳苗小說般的複調藍本。於陳雪的小說中,不管是此本《親愛的共犯》裡,間次地以失蹤者張鎮東身邊之人開章分述,從引夢辦案的刑警周小詠、生於微處的張鎮東妻子崔牧芸、張鎮東的大哥大嫂,到白樓裡的管家陳嫂、外傭阿蒂⋯⋯全都成了陳雪指點江山的各種樂音。一如她在《附魔者》裡,似以魂力捻出燭繩般,點燃所有在愛中的不同傷者與叛者⋯⋯直至《親愛的共犯》,讀者終於可以篤定知曉,小說家完全自知她與她的小說之技,有著如陰陽師與式神般最強大的契約術法,不論是複調、懸疑與人性,她都握於掌、曉於心。大象灰色的夢遊者小說和愛情總是相近,最近之處,是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做好一切準備,卻還是寫不好一本小說、談不好一場戀愛。這便是「複調小說」一詞,在課堂外的核心,在陳雪手中的別樣,更是陳雪在經過了幾年的文學高強度寫作計畫(字母會)後,意外地,將她的自我與小說濃淡度調低,從墨黑漂成了大象灰。小說中幾次以顏色寓階級,先是「白樓」那難以言說的白之綜合:「只見得一片雪白、粉白、霧白,紛紛落落地營造出一種濛濛的光暈,陽光底下看起來,眼睛都要閃痛了。」再來便是「大象灰」,「這世上竟然有某些顏色是昂貴的⋯⋯大象灰,聽起來不起眼的名字,那灰色若不是使用高級皮革,並且透過特殊的調製鞣製印染,不可能呈現出來,沒有經過複雜的工法,最後只會變成老鼠灰。」陳雪的小說便似那法國最奢靡的皮革名店,凡俗者總被滿櫃的時裝或前頭的金工珠寶所誘,可那以Madame小牛皮、Epsom牛皮精巧鞣制而成的大象灰或班鳩灰,穩當地收在暗架,必得等候暗語、確認眼神,才能成為那識貨人。它才是每個名字後的一生歷練,如玉髓、岩腦與樹之琥珀。這本《親愛的共犯》可被視為影像的衍生空間,另一部獨立於陳雪「空間三部曲」中「大樓」(《摩天大樓》)、「小鎮」(《無父之城》)、「海島」(尚未出版)寫作版圖外的作品。雖然,小說也極大程度的貼著「文明街四十五巷」那座白色大宅的空間伸展枝枒。但陳雪大幅地縮砍獨白與囈語般的文字句式,把枝枒留給顏色、形貌、建築與故事情節,這使得它的文字也變得近似一座建築。透過指令、聽聞線索,讀者便成為了觀眾,小說中長出樓宅、看見人影,影視化的野心由此可見。沒有野心的書寫,難以成就偉大的作品與作家。每當作家一開始寫作,作品就脫離了他自身,從陳雪的寫作段落中,偶爾剝離如降靈般的感受,比如寫夢論夢,醒覺而別緻。小說中能以夢探案的刑警周小詠,這麼說起她的夢:「如今的夢,都像是白天工作的延續。」、「她知道這不是託夢或什麼神奇能力,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思念父親、努力破案,兩者合一,就成了夢裡辦案的情節,但這就是她想要的。」在這裡,夢不是神諭,夢是野心。小說家和刑警和世人相同,自以為通透如解夢者,皆為夢遊者。正如寫出《他們》的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喬伊斯·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這樣定義作家與夢的關係:「我們也許沉溺於夢境,但絕對不是出於對現實的恐懼或者篾視。我們寫作的原因與做夢如出一轍,我們沒法不做夢。寫作的人是嚴肅的做夢者。」這是一部推理小說,小說理所當然的推向了犯罪者的謎底,卻提供了另一個思考與暗號:「有罪等於可恨嗎?」同時,這也不只是一部推理小說,因為它不斷給予提示,幾近心理暗示。翻開書頁,小說之前,你首先會看到「天空是白的,但雲是黑的。」這是出自經典法國電影《新橋戀人》裡的一段台詞——它更是確認彼此相愛的密語,雖然大多數的愛情,總是危顫、瘋癲與不公平的。愛這件事,果然與小說很像,可能罪惡,卻不一定可恨。本文作者蔣亞妮1987年生,台灣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無信仰但願意信仰文字。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 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項。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九歌), 2017年出版《寫你》(印刻), 2020年出版《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悅知)。
+ More走下醫者神壇──瞿欣怡評《診間裡的女人2》
二〇二一年了,我們幾乎要以為台灣已經沒有性別歧視。我們有高票連任的女總統,同志伴侶也可以結婚,哪還有歧視呢? 幸好,女人不斷書寫,讓角落裡的人有了聚光燈,讓真實的世界被看見。讀林靜儀醫生的《診間的女人二》,就像推開神秘婦產科診療間的門,診間裡,除了有迎接新生兒的喜悅,還有更多眼淚,那些眼淚,不僅僅是對生理上的疾病恐懼,有更多是來自女人正在經歷的難堪處境。許多女人,在林靜儀的診間裡落淚。《診間裡的女人2》 林靜儀 著《經濟學人》雜誌曾經把台灣與印度、中國等國家並列為嚴重性別失衡的國家。林靜儀在書中引用衛福部的統計,透過人工生殖技術活產的男女嬰比例為一二五比一百,但是在自然懷孕生產的情況下,男女嬰的比例則為一〇四比一百,如此離譜的數字落差,要說沒有人工干預生產,誰會相信?數字是冰冷的,診間裡的眼淚卻是滾燙的。一位清秀素淨的女人,來診間拜託林靜儀幫她想辦法,她想生小孩。林靜儀察覺她的緊張,開玩笑說:「想生小孩要找老公啊,看醫生很多次也不會生小孩喔。」女人淺淺一笑。追溯女人的病史才發現,她已經有一個女兒,並且在生產時大量出血,差點救不回來。林靜儀嚴肅地問她:「你如果再次懷孕生產,大量出血的機率很高!」女人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的醫生說,我要是再懷孕,很可能會沒命。」林靜儀忍不住提高音量:「那你今天還來問我,說你要生小孩?」女人終於吐出關鍵字:「我婆婆說……」原來女人是再婚,跟前夫生了一個女兒,現在的婆婆逼她再生一個,而且非要孫子不可。「我婆婆說,如果這輩子沒有孫子,她死、都、不、會、瞑、目。」「混帳,要死她先去死啦!」林靜儀身為醫生,竟然脫口罵人!那女人還是不放棄,一直追問要如何懷上男孩。技術上,精蟲分離術可以提高生男孩的機率,可是,萬一失敗呢?林靜儀揪心地說:「如果拚了命生下來,還是女孩,不就註定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如果你死了,女兒這輩子怎麼過?你現在的女兒又該怎麼辦?阿嬤不愛她,媽媽為了生弟弟給阿嬤,死掉了。你們這樣做,對得起大女兒嗎?」這些都不是病人想聽的話,卻是林靜儀的肺腑之言。女人擦乾眼淚,離開診間。繼續尋找願意幫她「達成心願」的醫生。女人的命,原來還是草芥,不值得愛,不值得活。看多了女人的眼淚,林靜儀愈來愈「強悍」,像極了日劇《派遣女醫》裡的「大門未知子」,與體制衝撞,不畏權威,充滿正義感。她的診間除了例行的病人外,專收別人不敢收的病患。比如,愛滋孕婦。這天,感染科又轉來一名愛滋孕婦。其實只要透過投藥治療,愛滋感染者的病毒是可以控制的,這名孕婦就因為良好的治療,病毒量極低,甚至連抽血也驗不到病毒。孕婦生產時,只要預先投藥,並且用剖腹產降低感染風險,新生兒感染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醫護在手術時做好防護,便不需要擔心感染。隨著剖腹生產日期漸漸逼近,林靜儀與感染科、新生兒科、婦產科病房、手術室的主任與護理長們,在術前會議上仔細地沙盤推演,從手術前一天的住院流程、進手術室的用藥準備,到胎兒娩出後的接送和配方奶,都一一確認。等剖腹時間一到,就能準備充足地迎接新生兒。預定剖腹的時間到了,林靜儀在開刀房外卻等不到孕婦。原來是院方高層發現那檯手術是愛滋感染者,堅持要排最後一刀,得等全部的婦產科手術都開完,才輪到她。林靜儀氣得在手術室外大吼,難道愛滋感染者就得活該排隊受苦嗎?當愛滋孕婦知道因為自己帶原,所以必須被排最後一刀,是否會像其他感染者一樣,卑微地想著:「只要有人願意治療我就夠了,就算不公平,也沒關係。」更糟的是,手術時間延遲,團隊被迫打散,為了術前認真的沙盤推演,全都得交班給夜班的醫護,原本可以好好因應的個案,變成急就章的處理,對醫護都不是好事。幸好,外科手術提早結束,林靜儀可以按照原定計畫接生了。她還硬是賭氣說:「你們不是說,她是高危險感染,要放到最後一檯刀嗎?」這口氣簡直就是大門未知子在耍脾氣啊!手術開始後,林靜儀專注眼前,孕婦下腹部露出的二十乘以二十公分見方,就是手術範圍。她像大門未知子一樣,眼神如刀,雙手靈活地用手術刀、組織剪,一層一層劃開孕婦的肚皮。很快地,羊水嘩拉流出,又被迅速吸抽。林靜儀食指伸進子宮,拉開子宮肌肉,在助手的協助下,把嬰兒的胎頭往一側推,娩出右肩,再反方向,娩出左肩,輕輕一帶,新生兒順利地出生了。看著林靜儀鉅細彌遺地寫著手術的過程,難免跟著緊張,想著一路被踢來踢去的愛滋孕婦,終於要生產了啊!當新生兒啼哭時,我竟然感動得鼻酸。每一個生命,都該被愛著、被尊重著啊。被歧視的愛滋孕婦,在生產時,除了雙層手套,和被拋棄的無菌單之外,從下刀到完成,跟一般孕婦沒有兩樣。而我們看待愛滋孕婦的眼光,是否也可以沒有分別心?除了因為重男輕女而受苦的女人,和被歧視的愛滋孕婦外,她的診間,還有許多故事。優雅端莊的中年婦女,卻被台商丈夫傳染淋病、菜花,在診間崩潰痛哭;穿著白襯衫百褶裙的清秀女高中生,被母親氣急敗壞帶來,要驗處女膜;從偏鄉深山來的孕婦,已幾近足月,媽媽手冊卻幾乎是新的,原來她住的地方既沒有診所,更不會有大眾運輸工具,哪裡來的餘裕每個月下山產檢?林靜儀在診間與產房奔波,看了無數女人的生命故事,陪她們笑,陪她們哭。她自己的人生呢?一帆風順的人,無法理解痛苦。林靜儀在《診間的女人二》裡,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揭開自己的傷口。聰明優秀的她,高中考上第一志願,大學順利考取醫學院,與同學相戀,畢業後毫無懸念地結婚。兩個醫生的婚姻,看似人生勝利組,卻在結婚後,狠狠地被背叛,從自我安慰的無知,到對方找上門的無處可躲,種種羞辱、不堪,讓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幸好她活下來了,活下來才能享受生命的美好,也才能成為更好的人。這本《診間的女人二》,收錄許多女人的故事,讓我們看見台灣依舊存在著性別不平等。但最珍貴的,或許是最後一篇,林靜儀的婚姻自述。她卸下白袍的保護,走下醫者神壇,揭露自己的脆弱,告訴那些在診間哭泣的女人:「我和你一樣破碎過,但我活下來了,你也一定可以。」本文作者瞿欣怡江湖人稱「小貓」,任性驕縱,卻很心軟。路見不平,不拔個刀,自己會過不去,大學時開始參與性別運動。 曾經擔任文案、記者、編輯,曾任職壹週刊國際旅遊組、TVBS周刊主筆、小貓流文化總編輯等。現專職寫作,二度獲中國時報開卷獎。
+ More從「拉著妳走」到「陪著妳走」—沈信宏評《診間裡的女人》
林靜儀醫師第一部診療紀實短篇集《診間裡的女人》廣受好評,還將改編為台灣首部女醫視角的醫療劇。那些當初沒說完,或是正持續發生的故事,終於收編為第二部。這兩部同名的作品有什麼差別呢?書名副標由「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變成「不再害怕失去,婦產科女醫師陪妳找尋被遺忘的自己」,從初出茅廬時率先衝鋒的「帶妳」,放慢速度,成為撫慰人心的「陪伴」。 《診間裡的女人2》林靜儀 著林醫師之前一路從實習醫師、住院醫師、總醫師、主治醫師一階一階向上攀升時那種不服輸、不怕挑戰的年少勇猛,以及身為女性而在醫療體系常被看輕,因此更加努力證明自己的倔強之氣,都寄託在第一部作品裡。因此她對同樣身為女性的患者常有急切的叮囑,或是直接的指令,希望她們都能擁有改變的勇氣與力量,她想要一一拯救起那些陷在困境或傳統認知裡的女性。即使面對挫折,她只是隱隱約約地,像香氣一般飄進心裡揪著。讀者貼近林醫師的視角,見證著診間裡的女人們一則一則的生命故事,一同感到詫異、憤怒,或是替她們不捨,也在林醫師的義憤填膺的建議裡,得到了勇敢闖破生命難關的力量。到了第二部,題材由「女人內在衝突的故事」轉為「女人和外在環境的疏離」,其實仔細觀察,兩部之間的轉變不只題材的重疊與擴大,林醫師的形象有了深刻的轉變——她不再是一個站在麥克風前振臂疾呼的女性主義者、在前方招手吆喝的吹哨者,她走出讓她閃閃發亮的聚光燈。這次她要輕輕地說,貼在我們耳邊,讓我們感受到她的溫度、心裡細微的起伏與坑洞,她就站在我們身邊,同樣是個承載著故事與傷疤的普通人,不急著狂飆到更遠的地方,我們可以一起牽著手向前走。原來她之前說過的:「我曾經溫柔地觸碰了那些女人們心底的某個角落,讓某個暗暗發疼的地方也一起被發現了、一起治療了。」都是真的,她所有堅強的話語,都是從最脆弱的地方顛簸跋涉而來,她足以護翼無數患者的強悍靈魂,其實是一層一層的傷磨與硬繭。她讓我們知道,願意攤開傷口治療的人,才是最勇敢的人,也才能真正發現與輕撫他人的傷痛。在第一部裡,林醫師就曾提到「人生裡有很多事,不是拚命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但她依然堅強地說:「不要挑戰我,我會證明給你看。」直到第二部,這句話換到別人的口中,冷酷地劈向她:「有些事,認真也是沒用的。」這次她接受了,不論是愛情或是植物,乃至於整本書,都表現出更多的無奈。她敞開心裡曲折的路徑,讓我們看見她在絕路前被暗影吞沒的身形,在回音中無限延長的喟嘆。比如面對權威時的屈從,當老師將產婦轉給他,即使她有自己的判斷,仍必須服從與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上級指令。「我覺得我被侮辱」,她和產婦的意願是幾顆被匆匆跨過的小石子,聽命開刀的她只是老師意志的延伸,沮喪和說不出口的話,只能變成心中沉甸甸的石頭。又或者像是在書末最撼動人心的〈飄蕩〉,本來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那段無能為力的愛情往事,每一個字都像重新吸了一大口氣,才能勉強吐出。那是一個信仰著愛情的女人,卻被愛情的十根手指一個指節一個指節緩緩嵌勒的過程。林醫師過往在診間屢屢展露看透男人與愛情的清澈眼光,原來都是她尖銳穿探自己得來的。她勸告別人不要為了挽回男人「喪失理智做了很多傻事」,「當別人不愛你了,你做什麼努力都沒用的⋯⋯被愛,與不被愛,向來都不是認不認真、努不努力、自己好不好的問題」。原來太多女人的故事,只是一再反覆重寫,女人的眼淚總循著同一道溝渠流動;太多男人的真相,只是同一種腐朽與敗壞——「男人無能承擔的,比我們想像的可多了。」我們在第一部看到林醫師對精進專業的渴求,她向前成為更加精鍊的醫者與學者。在第二部她往回走,撿拾這一路上,從她身上一刀刀刻削下來的情感與記憶。我們終究無法旋緊每一顆人生的螺絲,掉落的零件雖然干擾運轉,卻也使人更加輕盈,更能掌控未來的生活。她有股強勁的韌性,像蒙田說的:「如果容許我再過一次人生,我願意重複我的生活。因為,我向來就不後悔過去,不懼怕將來。」傾頹的磚瓦,砌成了如今堅定穩固,能葺補心靈的診間。一個婦產科女醫師在患者面前,通常展現出專業銳利的一面,白袍雪亮,跟鞋喀喀利響,專注面對電腦鍵入病歷。寫作和診療同樣可以不涉真心,但林醫師不只療病療心,以真心交換,寫作時她更是毫不隱藏,當她說起放在心裡關於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時,她的醫療專業只是壓在書頁邊際的幾條註解。她要把每一個感動她的人,用文字再生她們的血肉,用故事寄託她們的情感,她溫柔的眼光從書頁中閃現,她在文字裡昇華為比真實更真實的人,施展了寫作最極致的魔力。她讓我們看見產科醫師鞋子上洗不掉的血漬,車子與服裝的限制,採集到完整息肉時有如小女孩般的雀躍,聽見她脾氣拗時的賭氣話,對不講理家屬的叱責,和患者一起哭泣的脆弱,無法解決病人心病的無力感,還有女醫師在婚配制度裡的矛盾處境。她也讓我們看見更多女人的樣貌,Arthur Kleinman的《談病說痛:在受苦經驗中看見療癒》裡提到:「不適的核心其實聚合了生理、心理、社會三重意涵,牢不可破」,林醫師的書寫從不停留在生理層面,她願意撥慢診間急促流動的時間耐心聆聽,進而以文字當作聽診器,一再重返診間的記憶,細緻感受病患的心理起伏與社會處境。進入林醫師的診間,每個女人深藏在體內的故事便輸入了解壓縮的密碼。故事裡總有更多他者,女人的處境仍然常被擠到邊緣,身體與子宮不能僅由自我決定,不能反抗,必須保持嫻淑柔順,未成年時一切都被嚴密監護,嫁到別人家就要一生奉獻,年老與年幼的女性就必須純淨無欲。林醫師將女人身後的背景一起整體勾勒,要我們看清楚這時代新女性的生活圖景,可能是勇敢接受挑戰的新移民,是幸福的離家者,是懂得避孕的未成年少女,是坦蕩無畏的同志。有些女人是這樣的,在新時代灌注了新的力量,未來越來越能夠以自己的力量掙脫困境。在不同文化裡對病痛各有不同的隱喻,像婆羅門教認為女性的月經是不潔的,塑造出代代承傳的污名。在林醫師的眼裡,這些既定的隱喻與汙名都應該被重新檢視。對HIV開刀患者的刻意對待,對同性戀的惡意,對重男輕女的刻板印象,對處女膜完整或母乳哺餵的偏執,對男醫師可能騷擾女病人的前提假設⋯⋯林醫師認為這些都應該被拿出來重新審視。如果患者在診間敘述症狀,是自我展現的一種,是自我習慣與社會互動的方法,那林醫師書中轉述他人症狀的情況又該如何定義呢? 我們從病患的敘述裡明顯看出一個女性的家庭地位與社會處境,再怎樣荒謬的病痛,背後都有一段真實的糾結,是人與世界用力碰撞後留下的瘀傷。從林醫師再度轉述的文字裡,能清楚發現她是如何將社會與體制看成一個病患,她知道要對症下藥,徹底變革,所有的女性才會得到救治。診斷是一種符號學,將幾種不適詮釋為症候群,觀察線索組成病症,林醫師的偵查全幅推展,揪出社會長期的病灶。但回到這本書核心的無奈感,醫師的關懷再怎麼熱切,都走不出那間按號碼流動的診間。其實醫師只有在診間裡短短的時間中,才有影響對方的機會,病患的要求如果無法被滿足,可能立刻再去別的醫院就診。現行的醫療制度裡,始終矗立著難以撼動的權威,深植著盤根錯節的老問題。一旦女人走出診間,終究會襲來更多更複雜的問題。診間裡的醫師,雖然僅是病患人生薄切片裡的一個小戳記。但就像走進鏡子屋,每一張相逢的畫面,都是自我的鏡像,她把這些故事全部映照成自我的姿態與型格,每一面都扣回身處中央的自我,形成獨特的觀點,試圖凝聚出更大的力量。她穿過這些那些故事的針孔,成為縫補的絲線,無比小心地將女人們的傷痛與破綻一個個修復、串接,然後再繼續,針尖探出書頁,細細穿過每個讀者心裡隱隱作痛的瘡孔。本文作者沈信宏,高雄人,清華大學台文所畢業,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生。現任教職、夫兼父職,深夜寫字。曾獲國藝會、文化部創作補助、打狗鳳邑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林榮三文學獎等。作品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出版有《雲端的丈夫》(寶瓶文化,2019)、《歡迎來我家》(寶瓶文化,2020)。 與妻子經營臉書專頁:「我是信宏爸爸,偶爾媽媽」
+ More師姊帶逛鬼樂園──馬翊航讀陳思宏《佛羅里達變形記》
我之前說了,我怎麼和夏琳道別、鑽進爸媽的車裡,已經沒有印象。因為這也無所謂了。那個年齡,事情總會結束。你本來也知道事情會結束。——艾莉絲.孟若〈童戲〉1閱讀完《佛羅里達變形記》之後,我出於壓驚、好奇與求知慾,在Google鍵入「佛羅里達」,第十項出現了「網搜『佛羅里達男子』成新迷因」。我繼續搜尋佛羅里達男子,佛羅里達男子試圖以鱷魚在超商交換啤酒。佛羅里達男子殺掉好友後問Siri如何藏屍。佛羅里達男子看見弟弟與表妹在他最喜歡的七龍珠毯子上做愛,憤而將弟弟的雞雞咬掉——看起來也是《佛羅里達變形記》的變形,人體在這些不用分清真假的故事裡牽絲勾纏,湯湯水水。《佛羅里達變形記》 陳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0/12/29斜斜勒痕陳思宏的《佛羅里達變形記》是屬於夏天的故事:六個來自富裕家庭、龍年誕生的少男少女,來到佛羅里達參加尊榮嚴選的夏令營。他們從家庭暫時釋放,又從夏令營逃亡。異地的熱度催熟身體,埋在個人體內的慾望種卵從果皮爆開,直到招來一場意外事件。三十年後他們因為另一場死亡而重聚,故事揭開他們仍是龍卵前的秘密。此地與異地、親密與疏離、誕生與殺生、壓抑與噴發、逃離與幽閉、塑形與變形⋯⋯這些概念來往串接《佛羅里達變形記》,也可以向上連結陳思宏「夏日三部曲」的《鬼地方》。在油脂飽滿、風像鐵鎚的熱帶遠方,夏天不是時間,夏天是一種感官。當地球是斜的,記憶會是直的嗎?《佛羅里達變形記》的章節輪替於1991年與2020年,以前以後折疊起來,相互印染。刻意製造短而細碎的句子,踏出槍聲、煙火聲、腳步聲,產生鱗片、皮屑、落髮、藥丸、子彈、蟲卵的質地。陳思宏扭轉流淌的文字觸感,在《鬼地方》裡為鬼魂創造通道,到了《佛羅里達變形記》則靠近用藥體驗。但他不為歌頌迷幻與出神,而是重複曝光失序背後的秩序。夏日是夏令營,營隊是輔導、訓練、集中、成長,看似游離出島,實則仍在家父長手中。箝制、牽制、規訓的故事發生在所有角色身上:醫學院、鋼琴、基金會⋯⋯不洗澡叛逆嗎?說謊叛逆嗎?不告離營叛逆嗎?用藥叛逆嗎?殺人叛逆嗎?自殺叛逆嗎?夏令營跟喪禮是小說內最重要的兩個場景,讓攜帶秘密的少年、成年後攜帶更多秘密的他們集合,但小說中的「集會」不止這些:機艙、泳池、餐桌、演出、社團、佛堂、性愛⋯⋯不只角色在變形,「規矩」也在變形,變得更龐大,更密合。一如當少年們初見「毫無勒痕」的一片沙灘,浪潮下則必然是「充滿勒痕」的來處。島嶼優生/劣生學或許模擬一個句子:「我知道你們在1991年夏天做了什麼。」如果是《驚聲尖叫》,這些角色會在多年重聚後,一個個被復仇,慘死。《佛羅里達變形記》不為指出單一受害者的痛楚與反撲。少年不是元兇,當年密室內的造龍/人計畫,優化血緣與淨化/同化人性的始作俑者才是元兇——不,始作俑者也不是元兇。為什麼是「龍年」?小說提及島嶼曾真實存在的龍年嬰兒潮,乃知外圍是更龐大的(犯罪)集團。我們不妨回想臺灣文學中最出名的「龍子」:白先勇《孽子》中的王夔龍。他屬龍,因為同性戀身份成為將軍父親王尚德的孽子,直至父親逝世仍無法返家奔喪。《孽子》中傅老爺子的葬禮,成為兒子(們)的擬尋父/返家之旅。葬禮讓人聚集,也讓人目擊被排擠至葬禮之外的事物。《孽子》也是一齣臺北的感官變形記:肥腫月亮、逃家少年、流汁烤鴨、被買賣或出賣的慾望。《孽子》也是攸關造人與殺人,與島嶼優生/劣生學的故事。巧合的是,《孽子》故事背景運作的70年代,恰巧包裹了《佛羅里達變形記》中龍子龍女誕生的1976年。(1976年,蔣友柏、陳幸妤、一青窈、徐熙媛、范瑋琪、許慧欣、張泰山、陳思宏出生了,如果他們有一個夏令營⋯⋯)1991年,發生了什麼?宛如接力賽,我們的身體裡,被儲蓄了什麼?我們不過是時代的受精卵嗎?《佛羅里達變形記》也是小史(們)的尋父記,父親的變形記:父親藏在永難抵達的Key West,地理與象徵意義的天涯海角。父親藏在三棟豪華的別墅裡。父親藏在複數的名字裡。父親藏在母親裡。(小說中甚至還有一頭名為Telemachus,典出《奧德賽》的貓。)尋父也是製造父親,但不只是(寫作上的)想像與創造,而是在時間/年代的提示下,這個島嶼從前是「認誰作父」?是龍的傳人,是蘋果的滋味?《佛羅里達變形記》中有「優生」這門二十世紀的有效生意,但有更多因為「誕生」與「棄生」而起的波浪。生與死相接,小說對人物的緊隨與揭穿,像是一種監看:那些不請自來的殘酷,還需要什麼樣的餘震與贖還?我特別喜歡他對「蓮觀基金會」的設定,淨化與組織看似有效,但依賴「檯面」的事物,總是不堪一擊的。無需任何影射與入座,也一樣產生既視感。鬼也是活人變成的,《佛羅里達變形記》人人有面孔,也是有鬼的地方。但陳思宏從來不是抓鬼道長。教團吸收信徒,土地吸收太多熱能,陰魂不散的東西多不勝數。他固然以小說虛造樂園與地獄,但更像引產與接生:歷史產道滑出來的少年們多麽美型,也是異形。瘋狂的分泌物津津有味,得讓倫理與歷史的臉孔,流下頑劣恍惚的喙瀾 (tshuì-nuā) 。註1艾利絲.孟若的〈童戲〉,也是一個與夏令營、少女、意外相關的故事。但為了保留《佛羅里達變形記》的閱讀趣味,暫時先不展開兩部作品之間的連結,但非常推薦感興趣的讀者對讀。本文作者馬翊航臺東卑南族人,1982年生。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著有個人詩集《細軟》、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