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瞿欣怡
江湖人稱「小貓」,任性驕縱,卻很心軟。路見不平,不拔個刀,自己會過不去,大學時開始參與性別運動。
曾經擔任文案、記者、編輯,曾任職壹週刊國際旅遊組、TVBS周刊主筆、小貓流文化總編輯等。現專職寫作,二度獲中國時報開卷獎。
二〇二一年了,我們幾乎要以為台灣已經沒有性別歧視。我們有高票連任的女總統,同志伴侶也可以結婚,哪還有歧視呢?
幸好,女人不斷書寫,讓角落裡的人有了聚光燈,讓真實的世界被看見。
讀林靜儀醫生的《診間的女人二》,就像推開神秘婦產科診療間的門,診間裡,除了有迎接新生兒的喜悅,還有更多眼淚,那些眼淚,不僅僅是對生理上的疾病恐懼,有更多是來自女人正在經歷的難堪處境。
許多女人,在林靜儀的診間裡落淚。
《診間裡的女人2》
林靜儀 著
《經濟學人》雜誌曾經把台灣與印度、中國等國家並列為嚴重性別失衡的國家。林靜儀在書中引用衛福部的統計,透過人工生殖技術活產的男女嬰比例為一二五比一百,但是在自然懷孕生產的情況下,男女嬰的比例則為一〇四比一百,如此離譜的數字落差,要說沒有人工干預生產,誰會相信?
數字是冰冷的,診間裡的眼淚卻是滾燙的。一位清秀素淨的女人,來診間拜託林靜儀幫她想辦法,她想生小孩。林靜儀察覺她的緊張,開玩笑說:「想生小孩要找老公啊,看醫生很多次也不會生小孩喔。」女人淺淺一笑。
追溯女人的病史才發現,她已經有一個女兒,並且在生產時大量出血,差點救不回來。林靜儀嚴肅地問她:「你如果再次懷孕生產,大量出血的機率很高!」女人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的醫生說,我要是再懷孕,很可能會沒命。」
林靜儀忍不住提高音量:「那你今天還來問我,說你要生小孩?」
女人終於吐出關鍵字:「我婆婆說……」原來女人是再婚,跟前夫生了一個女兒,現在的婆婆逼她再生一個,而且非要孫子不可。「我婆婆說,如果這輩子沒有孫子,她死、都、不、會、瞑、目。」
「混帳,要死她先去死啦!」林靜儀身為醫生,竟然脫口罵人!
那女人還是不放棄,一直追問要如何懷上男孩。技術上,精蟲分離術可以提高生男孩的機率,可是,萬一失敗呢?林靜儀揪心地說:「如果拚了命生下來,還是女孩,不就註定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如果你死了,女兒這輩子怎麼過?你現在的女兒又該怎麼辦?阿嬤不愛她,媽媽為了生弟弟給阿嬤,死掉了。你們這樣做,對得起大女兒嗎?」
這些都不是病人想聽的話,卻是林靜儀的肺腑之言。女人擦乾眼淚,離開診間。繼續尋找願意幫她「達成心願」的醫生。
女人的命,原來還是草芥,不值得愛,不值得活。
看多了女人的眼淚,林靜儀愈來愈「強悍」,像極了日劇《派遣女醫》裡的「大門未知子」,與體制衝撞,不畏權威,充滿正義感。她的診間除了例行的病人外,專收別人不敢收的病患。比如,愛滋孕婦。
這天,感染科又轉來一名愛滋孕婦。其實只要透過投藥治療,愛滋感染者的病毒是可以控制的,這名孕婦就因為良好的治療,病毒量極低,甚至連抽血也驗不到病毒。孕婦生產時,只要預先投藥,並且用剖腹產降低感染風險,新生兒感染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醫護在手術時做好防護,便不需要擔心感染。
隨著剖腹生產日期漸漸逼近,林靜儀與感染科、新生兒科、婦產科病房、手術室的主任與護理長們,在術前會議上仔細地沙盤推演,從手術前一天的住院流程、進手術室的用藥準備,到胎兒娩出後的接送和配方奶,都一一確認。等剖腹時間一到,就能準備充足地迎接新生兒。
預定剖腹的時間到了,林靜儀在開刀房外卻等不到孕婦。原來是院方高層發現那檯手術是愛滋感染者,堅持要排最後一刀,得等全部的婦產科手術都開完,才輪到她。林靜儀氣得在手術室外大吼,難道愛滋感染者就得活該排隊受苦嗎?當愛滋孕婦知道因為自己帶原,所以必須被排最後一刀,是否會像其他感染者一樣,卑微地想著:「只要有人願意治療我就夠了,就算不公平,也沒關係。」
更糟的是,手術時間延遲,團隊被迫打散,為了術前認真的沙盤推演,全都得交班給夜班的醫護,原本可以好好因應的個案,變成急就章的處理,對醫護都不是好事。
幸好,外科手術提早結束,林靜儀可以按照原定計畫接生了。她還硬是賭氣說:「你們不是說,她是高危險感染,要放到最後一檯刀嗎?」這口氣簡直就是大門未知子在耍脾氣啊!
手術開始後,林靜儀專注眼前,孕婦下腹部露出的二十乘以二十公分見方,就是手術範圍。她像大門未知子一樣,眼神如刀,雙手靈活地用手術刀、組織剪,一層一層劃開孕婦的肚皮。很快地,羊水嘩拉流出,又被迅速吸抽。林靜儀食指伸進子宮,拉開子宮肌肉,在助手的協助下,把嬰兒的胎頭往一側推,娩出右肩,再反方向,娩出左肩,輕輕一帶,新生兒順利地出生了。
看著林靜儀鉅細彌遺地寫著手術的過程,難免跟著緊張,想著一路被踢來踢去的愛滋孕婦,終於要生產了啊!當新生兒啼哭時,我竟然感動得鼻酸。
每一個生命,都該被愛著、被尊重著啊。被歧視的愛滋孕婦,在生產時,除了雙層手套,和被拋棄的無菌單之外,從下刀到完成,跟一般孕婦沒有兩樣。而我們看待愛滋孕婦的眼光,是否也可以沒有分別心?
除了因為重男輕女而受苦的女人,和被歧視的愛滋孕婦外,她的診間,還有許多故事。優雅端莊的中年婦女,卻被台商丈夫傳染淋病、菜花,在診間崩潰痛哭;穿著白襯衫百褶裙的清秀女高中生,被母親氣急敗壞帶來,要驗處女膜;從偏鄉深山來的孕婦,已幾近足月,媽媽手冊卻幾乎是新的,原來她住的地方既沒有診所,更不會有大眾運輸工具,哪裡來的餘裕每個月下山產檢?
林靜儀在診間與產房奔波,看了無數女人的生命故事,陪她們笑,陪她們哭。她自己的人生呢?一帆風順的人,無法理解痛苦。
林靜儀在《診間的女人二》裡,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揭開自己的傷口。
聰明優秀的她,高中考上第一志願,大學順利考取醫學院,與同學相戀,畢業後毫無懸念地結婚。兩個醫生的婚姻,看似人生勝利組,卻在結婚後,狠狠地被背叛,從自我安慰的無知,到對方找上門的無處可躲,種種羞辱、不堪,讓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幸好她活下來了,活下來才能享受生命的美好,也才能成為更好的人。
這本《診間的女人二》,收錄許多女人的故事,讓我們看見台灣依舊存在著性別不平等。但最珍貴的,或許是最後一篇,林靜儀的婚姻自述。她卸下白袍的保護,走下醫者神壇,揭露自己的脆弱,告訴那些在診間哭泣的女人:「我和你一樣破碎過,但我活下來了,你也一定可以。」
瞿欣怡
江湖人稱「小貓」,任性驕縱,卻很心軟。路見不平,不拔個刀,自己會過不去,大學時開始參與性別運動。
曾經擔任文案、記者、編輯,曾任職壹週刊國際旅遊組、TVBS周刊主筆、小貓流文化總編輯等。現專職寫作,二度獲中國時報開卷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