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楊隸亞
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東海大學中文系,成功大學現代文學碩士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及懷恩文學獎、桃城文學獎等其他獎項。著有散文創作《女子漢》。作品散見各報副刊、《印刻文學生活誌》、鏡傳媒等。
小說家陳思宏於2019年底交出長篇小說《鬼地方》,要寫鬼、聊鬼,他早就是老手,幾年前拿下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廁所裡的鬼〉,即透過鬼故事召喚故鄉永靖回憶。相較於熱愛恐怖片或驚悚小說的影迷、讀者,我對鬼故事算不上特別喜愛,卻也曾經站在捷運車廂的電影海報前,對著片名《劫孕》偷笑。原以為讀小說《鬼地方》,會看到萬聖節或中元普渡一樣熱鬧奔放,鬼氣沖天、華麗生猛的奇情故事。出乎意料之外,我感受到的卻不是過了奈何橋要喝孟婆湯、人比鬼可怕,記憶一定要刪光光這些暗示,而是回想起一則台灣的電信廣告。
那則電信廣告大概是這樣的:幾個人在漆黑的小鎮拿出手機撥號,嗶嗶嗶沒有訊號通不了,大聲呼喊:「這是什麼鬼地方啊!」當然,敵對電信公司也不甘示弱,跑到荒山野嶺也拍了另一支廣告,手機狂響,台詞是:「什麼鬼地方都接得到!」原來這些遠離主要城市的所在,是一些「鬼地方」,有些人稱鄉下(台語:下港),沒有捷運,公車站牌標示一天一班,而且很可能總是不按站牌預告的時間出現,也總有一個阿桑會拎著大包小包,對著站牌後的烈陽皺眉。
鬼地方 原來就在人間
有網友把台灣稱為「鬼島」,鬼島上的某個地方,自然就是個「鬼地方」,鬼地方無奇不有,錯置荒謬頗為坎普,去不了巴黎不要緊,理髮店的店名招牌可以是巴黎美髮工作室,還有哈佛牙科診所,波士頓幼稚園,牛津補習班,賣洋裝可以東京衣著。不用出鬼島,鬼島上的人源源不絕生出夢想,寄託這些夢想,就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永久不衰的地縛靈們透過想像,每一條巷口都是世界他岸。
陳思宏小說中的「鬼地方」正是如此,並非著墨於怪奇的恐怖敘事,更準確來說,是一種「隔絕」。相較於鬼屋、鬼抓人、鬼來電,早早有那麼多的電影或故事講述對鬼的幻懼,讀陳思宏小說鬼地方 感受到的卻不是可怖,所謂鬼地方基於人與人之間生活狀態過度緊密,卻又在情感層面極度隔閡不理解,就像電信廣告中「收不到訊號」,一個被放逐、被隔絕的時間/空間。父親過了奈何橋,發了瘋的姐姐住在白宮,無家可歸的小弟陳天宏,流浪在德國糖果工廠附近的公寓。鬼地方,原來就在人間,就是彰化或柏林,就離你我不遠。小說中的「鬼地方」如此登場:「稱『鬼』,意指荒涼,對比文明國際大都會,他的家鄉荒遠偏僻,沒人聽聞過。島嶼經濟猛進年代,小地方沒趕上建設步調,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輕人離鄉後 就沒回來過,忘了這地名,留下走不開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個祝禱,卻成咒語,地名成真,靖,好靜。」
小說裡,本來五姐要嫁入餅乾大亨王家蓋的「白宮」,天曉得後來卻是四姐走了進去,結果兩個女人都被辜負,先生去中國大陸做生意,白宮只剩下幽怨棄婦如女鬼般的四姐,以及修剪花木、送餐打掃的園丁。這座「白宮」,這一隻女鬼,以及沉默不語的園丁,實在讓人聯想到威廉.福克納的小說〈A Rose For Emily〉(中譯:獻給愛蜜麗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納在小說中呈現的背景,是美國南北戰爭後南方小鎮的精神衰亡,象徵父權的父親畫像就在家屋的牆上一直遙遙盯著女主角愛蜜麗;而《鬼地方》裡的白宮,四姐的房間滿滿的舊報紙,日期都停在五姐自殺那一天,她足不出戶,每天反覆瀏覽閱讀舊新聞,活在淒厲的輪迴地獄,連身體都成為地獄的縮影。對比深鎖在永靖白宮,雙腳早已跑得老遠,跑到德國柏林的陳家小兒子陳天宏,難道就獲得自由了嗎?遠赴柏林寫作,起初過著獨來獨往的孤單生活,直到相識男子T,開始過著異國同居生活。「你走」、「你不要回來」,陳天宏的父親母親輪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隔絕」顯然不只是空間距離的,還包括語言、性別、階級思想意識等等。小說裡沒有辦法拿出一朵玫瑰哀悼致敬,台灣人的習俗是摺紙蓮花、端出梨子、排滿餅乾拜拜。一定要用梨子拜拜,「梨來」就是「哩來」,來啊來啊都來,陳思宏在小說裡,透過儀式召喚了平行時空中的永靖魂魄。
私小說 天黑要你閉眼還要你閉嘴
陳思宏在小說開頭寫著:「寫給故鄉,不存在的永靖。」《鬼地方》顯然透過小說家個人真實的成長生活背景,透過汲取材料,在書寫的過程中進行局部的生命揭露,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私小說」。當然,私小說的情節並不能完全等同於現實世界所有發生的事,陳思宏並不是小說中的陳天宏,他也沒有犯下殺人案進入德國監牢,但作者派出這一號角色人物,得以擁有一個書寫上的安全距離,代替自己承受與傾訴。
《鬼地方》透過空間進行時間的變形,持續讓讀者墜入異質空間,荒謬感也達到滿點。小說中有如此多台灣民間場景,每一隻鬼輪番上陣傾訴自己的身世。閉眼以後,腦海中想像的永靖與真實世界的永靖,究竟有多少疊合?真實的永靖小鎮確實擁有城腳媽小廟,隔壁是殺豬場,於是白日時光裡左邊誦經右邊磨刀,豬的亡靈無縫接軌直接原地超渡,黑夜又拉出白色大布幕放映電影,小鎮居民看了呵呵笑,彷彿暫時忘記煩惱。不只如此,鬼地方如何處理死亡?動物往生離世怎麼辦?沒有埋葬這回事,抱著狗貓走到河邊,眼睛一閉,扔下去,這一扔驚動所有蒼蠅,從更早就死過的腐敗的動物屍肉上飛騰起來。母親扔完死狗死貓,下一秒回家拿出芳貢貢醬油洗手炒菜。這不是江湖傳說,多年前我也曾經在鄉下的河川裡目睹類似的場景,不只積著死去的動物,還有垃圾袋、輪胎沒氣變形的腳踏車,以及對這一切彷彿理所當然的居民。
倘若與神共行,上天會派地獄使者讓亡者體會多活幾天的奧祕,但使者不會光臨鬼地方,大駕光臨的是鬼島警察。陳思宏在小說最終章顯然展現了更多的企圖心,一路掩埋的祕密終於揭發,從永靖的明日書局的二樓到殺蛇人的祕密地下室,從胖老闆與瘦老闆、紅色小短褲男到父親,鬼地方的「儀式感」終於完成。小說家並不優待這些鬼魂,它們終究沒有幸運過河川上的死豬以及蒼蠅,因為他連自己都不願放過,永靖的某一棵大樹下,曾經有一個少年被拳打腳踢,被大罵變態,渾身是傷,他的父母親走出透天厝,路過棺材店、醬油工廠、楊桃園、荖葉田,卻從來沒有保護他。
小說家疲憊地為我們指向一個想像的「永靖」家鄉,其實也同時指向台灣許多小鎮,不曉得其他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被牽引至什麼地方?我會永遠記得書中一九八四年的麥當勞薯條,那不僅是麥當勞在台灣開設的第一家分店,也同時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鬼地方》裡的姐姐排隊好久終於買到一份,從台北搭車帶回永靖,薯條、漢堡、可樂在開往南方的慢車裡旅行太久,最終停靠於「鬼地方」,那些未曾離去的地縛靈們吃完薯條,吐出更多酸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聊個沒完。
延伸閱讀
★陳思宏談《鬼地方》:「當歷史的暴力劈來,小鎮卻若無其事。」
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東海大學中文系,成功大學現代文學碩士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及懷恩文學獎、桃城文學獎等其他獎項。著有散文創作《女子漢》。作品散見各報副刊、《印刻文學生活誌》、鏡傳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