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著漂亮的险棋──卧斧评《八尺门的辩护人》
倘若有个出现“谋杀”情节的故事,“谁做的”、“怎么做的”常会是故事里的主要谜团,尤其是传统推理故事,解开这两个谜团就可以满足阅听者,结束故事。这两者会成为主要谜团的原因,在于谋杀事件发生的当下,很可能只有凶手与被害者在场,事发之后凶手不坦承、被害者无法言语,它们就会成为侦破案件的关键。现实当中的谋杀大抵也是如此,只是或许不像虚构故事那么复杂──特别是“怎么做的”这部分,极少牵涉到精巧华丽的机关或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是现实当中解开谜团并不会结束故事,还得进入司法程序,而刑罚裁量其实是更复杂的环节──除了确认凶手是谁、如何犯案,还得探询犯案意图、案发经过等等,才能进行裁罚,凶手与被害者的关系、社经阶级,甚至是社会观感与政治氛围,都会或多或少影响审判,更别提有时进入庭审程序之前,凶手身分根本还没完全确认。由此看来,《八尺门的辩护人》走了一著险棋。《八尺门的辩护人》唐福睿 著出版日期:2021/12/10故事描述父亲曾因杀人入狱的原住民公设辩护人佟宝驹,在预备转职到薪资条件更优渥的律师事务所前夕,因故参与一桩移工杀害船长全家的灭门血案;佟宝驹原本并未太过投入、打算应付了事,却在热心于废死议题的替代役男连晋平从旁推动,以及获得来台帮佣的印尼女孩Leena协助下,开始发现案情似乎并不单纯。假若将《八尺门的辩护人》视为推理小说,读者的确可以从情节里头获得推理乐趣──搜集线索、拼凑证据,逐步重建案发现场;书中法庭攻防的桥段描写详细、手法巧妙,在国内的作品相当少见,作者唐福睿的律师实务经验想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不过,唐福睿并未将焦点完全放在营造推理趣味上头。事件发生与当事人的个人本质有关,也与当事人之间的情感或金钱之类连结有关;放大点儿看,当事人的状况会与成长经历、生活样态、家庭环境、社经位阶等等有关,而这些东西又与时代背景、社会发展、经济局势、政治意识,甚至国际关系有关。大多数的故事情节都依附著角色前进,随著情节开展,阅听者会逐渐明白上述种种如何与角色的个人特质结合,并且在角色决定如何面对事件时产生催化或吓阻作用;也就是说,虽然情节依附著角色前进,但阅听者或多或少可以从角色的遭遇里明了故事当中包括时代与社会等等情况,倘若创作者处理得当,那么阅听者就能获知更全面的社会样貌。《八尺门的辩护人》中角色分属不同族群与社经背景:佟宝驹是一心想脱离传统聚落与阶级的原住民,连晋平是来自法学世家、也准备从事法律工作的司法新鲜人,Leena是受过高等教育但来台从事劳务工作的弱势移工;遇害的船长一家是与佟宝驹相同聚落的原住民,受雇于渔业公司,渔业公司的势力除了掌控原住民船员及教育程度更差的移民渔工之外,也借由政治献金等等管道与政府产生关联。而政府单位就是国内的权力机构,与司法系统直接相关,加上选举考量及舆情风向,就会直接或间接地左右审判过程。是故,《八尺门的辩护人》主轴虽是以移工为凶嫌的灭门血案,但唐福睿描写的不只是对一桩案件抽丝剥茧的调程经过,而是整个社会的概略全貌──因为如此社会结构产生的种种利害关系及族群之间的相互倾压,才会酿成这样的一桩案件;读者应当注意的,也就不只是“谁做的”、“怎么做的”而已,还有从角色一层层向外扩延的牵扯,甚至是来自不同国家或过往历史的远因。罪案常是时代与社会现象的缩影。罪行本身(例如杀人)并没有因为时空不同而产生本质上的变化,但“怎么做的”会与时代有关(例如得要到发明火枪之后才能用枪杀人),而“为什么做”就更可能扣接时代与社会,反应出那个时空的特色。什么样的时空背景才会有什么样的罪案,而生活在那个时空背景当中的所有人,面对罪案时的态度或许都不该只有“把真凶找出来”这么简单;光是这么做,远远不足以“伸张正义”。因为那个时空背景催生了罪案,所以罪案其实与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有关联;思索罪案反应的各个层面,忖度不同的改善方式,厘清种种相关资讯,或者,至少不要成为将事件朝错误方向推挤的舆论之一──假若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制度更完善、更能维护正义的社会,这些才是面对罪案时该有的态度。这是《八尺门的辩护人》值得一读的原因。读者将在小说结尾得知真相,但也会因此对书中角色的应对手段是否合宜产生疑惑──这是好故事具备的特质之一,不是提出答案,而是透过故事呈现创作者观察到的问题,提供阅听者思考的方向。以《八尺门的辩护人》而言,还有另一层更值得读者思考的意义──因为这个故事的背景,就发生在现在的台湾。保持了阅读的趣味,描绘出社会样态并刺激思索──《八尺门的辩护人》是著险棋,但唐福睿这招漂亮。
+ More小说家与大说谎家——卧斧谈新作《一开始就是假的》
“我笔下的主角常常看什么都不爽,不怎么合群,所以很适合冲撞体制。”卧斧如此形容他小说中那些“发觉生活有哪里不对劲,所以开始探头找寻真相”的主人翁。 “也很像冷硬派的侦探。”这形容似乎也指向他自己。写小说抬起屁股敲门去有人以“推理一匹狼”比喻卧斧。除了伴随冷硬派侦探的踽踽独行,还有看准目标便紧咬不放的决心。2014年以来,卧斧的小说都瞄准议题,“碎梦三部曲”以都更、移工、宗教团体为主题;《FIX》则与废死联盟合作,改写台湾冤案。到了新作《一开始就是假的》,顾名思义,探讨假消息当道,浊世何清。套句卜洛克在《八百万种死法》说的:“办案本来就是这样。抬起屁股敲门去。”想找出答案,就认份起身,挨家挨户敲门找线索。写小说,当如是。卧斧对写小说有很清楚的轮廓与目标,“小说是我希望跟大众讲话的东西。我不想制造门槛,而是最大化读者。因此,读我的小说不用太伤脑筋。然而,这样的作品背后仍需要很精密的计算或想探讨的议题。”这时,服务生端上卧斧点的热美式咖啡。卧斧顺水推舟的给了我一个比喻,“写小说就像眼前这杯美式。端上来之前,我得选好豆子,再烘好磨好,同时顾及压力与水质。每个步骤都谨慎有意义,但我不期望每个读者都能明白每个步骤的用意。单纯把我的小说当作搞笑讽刺也很好。”因此,小说是手段,不是终极目标;它没有一定样貌,端看读者怎么接收。出版之后你影响了谁?卧斧像独行的狼,也跟他的小说策略与所处文学场域有关。1999年他出版第一本书《给S的音乐情书》,便决定不再出版,“我进出版社工作后,对出版的想像与文学奖都有了大概认知。文学奖经验反而让我充满疑惑:‘为何这些人有资格评出哪些是好的?标准又是什么?’2003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文学奖,当时投稿的作品便是后来成书的《舌行家族》,决审会议有评审说这作品是一篇乡野传奇。然而,乡野传奇只是《舌行家族》的外壳。”《舌行家族》真正要谈的是话语权被操弄、垄断——总有一群人,总被一群人把持。讽刺的是,或许也似卧斧对文学场域的心得。之后卧斧有一阵子把写好的极短篇放在自己架设的网站上,有电子报想刊便随之取用。不以出书为目标,不参加文学奖,也不在副刊发表,在台湾文坛简直是自断双臂。然而这几年卧斧创作能量丰沛,陆续出版。对此,他说,“我要服务的对象很清楚,就是读者。要让他们读了不会觉得浪费时间。”“能复制、散布的文字作品不是被艺评家炒作出的单幅油画,不能想像只有一两个富豪会收藏会看,必须想办法让更多人看见。阅读也是一种休闲。”更重要的是,“你的作品影响了谁?”这个转变确立在2014年的《碎梦大道》。“《碎梦大道》后,我开始想写跟台湾有关的作品,动笔之前我注意到国内很多地方发生火灾,可能是老社区或旧市场,印象中大家会觉得这很正常。后来才发现,某些失火市场根本查不出原因,即使新闻提到可能有人纵火,也往往没后续,这让我起疑。2007年我写完初稿,之后看到火灾新闻都会特别留心,结果近十年全国有百起相关事件。2012、2013年土地正义议题浮上台面。我发现这跟我想讲的有关——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的拉扯,于是我重写《碎梦大道》。”“写小说要想著,这是只有我才能写出的小说。”卧斧总结。因为“我”在意,因为“我”想找出答案。这个“我”既是他的小说主角,也是他自己。都只有“我”自己,可曾感到孤单?卧斧说,创作本就是孤独的事,“同时,创作是我觉得最爽的事,我工作就是为了创作,有稳定的收入才能写下去。常有人问我,为何能稳定的写?答案很简单,如果我不创作,其他事就会失去意义。”影射政治讽后真相时代写是为了让人生有意义,然而“意义”在当下却显得暧昧不堪。后真相时代,追寻真相的小说家,是将遍寻不著还是虚晃一招?循此,我们到了《一开始就是假的》。小说紧贴当下政治现实,以死亡议员尸体下葬后却出现在海滨开场,带出白党新兴政治明星“韦朝”的崛起,以及白党过往统治台湾的血腥历史。此中真真假假,死去的历史与活生生的现实相混,道尽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妄。讽刺的是,小说主人翁是八卦小报编辑,结果却是由他来寻找答案。为了销量,他煞有其事的编造报导——死亡议员握有白党秘辛,一旦揭露将动摇党本。“一开始就是假的”怎知却越演越真,报导提到的人物一一横死。“主角是本该知道真相的人,却制造假消息。这本小说与《舌行家族》有关,主人翁都是掌握话语权的人,这一本问题更进一步:掌握话语权的人说谎,我们该怎么办?”《舌行家族》写于2006年,时隔14年的小说却能映照台湾当下。是历史太讽刺,还是我们毫无进步?卧斧表示,小说于2018年选举后动笔,其中人物包括议员佘偬、市长韦朝,乃至白党,都可轻易连结现实中人。写作当下正是影射人物风头最健时。时隔一年多,这些人物从无地起楼台到眼看他楼塌了。卧斧或许会说,历史很滑溜很狡猾,不要想抓住它。这也是卧斧不直接写明人物的原因,“不能拿小说按图索骥现实,或指证这就是作者的意图。如同很多杀人魔或炸弹客,都会说自己是受沙林杰启发。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一个人所宣称的。”焦虑现况那就努力改变到头来,《一开始就是假的》便是一个聪明的演练。小说确实一如其名,然而卧斧说,“当读者发现‘获得的讯息可能是操作过的’,后来在接收讯息时,就会停下来思考。我公司的工程师读了《FIX》,跟我说他以后看到社会新闻都会想一想。那时我想,这就是小说的力量。”“如果人们一开始就发现自己被洗脑,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历史没有如果,所以卧斧变出一条很像历史的蛇,要读者感受被咬。很痛,之后会免疫吗?或许不会,但至少能试著学习教训。“我很实际,如果你对现况焦虑,就努力用别的方式让大家看见对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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