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人,问起公理与正义的问题──专访唐福睿《八尺门的辩护人》
文|翟翱
2021-12-13
《八尺门的辩护人》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首奖作品,讲述来自三个族群的三位陌生人,同为一个不能发声的异乡客死刑犯请命,直球对决废死议题;获评审一致同意给予首奖,且得奖后已开启影视化。
作者唐福睿法律系毕业,曾任律师五年,转换跑道来创作顺风顺水,因为他从律师训练悟出创作之道,同时抱持「要写,就要写最争议题材」的决心。他表示这部作品写来就是要拍的,先是剧本概念才写成小说。
创作欲望强烈,是当过律师对法律失望,发现正义只能在文字中实现吗?他的答案很直观,影像文本就是要接手现实难以处理的议题。当人们看不见或不愿看见,那就拍给他们看。
社会有其形状,层层迭迭的网,筛掉某些想往上爬的人,同时有人自大小不一的孔洞间坠落——坠到最底粉碎时,人们一边收拾自己,才一边发现原来这就是社会具体的样子。名为安全的网,却总是有缺口的结构。
唐福睿曾是结构里的人。法律系毕业的他,曾任律师五年,之后考上公费留学,赴美国加州艺术学院读电影导演硕士学位。回台后,他拍了第一部长片《童话世界》(2022年上映),之后交出小说《最刑岛》(后改名《八尺门的辩护人》),获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首奖,并将亲自改编影集。
唐福睿 着
出版日期:2021/12/10
从律师转创作,唐福睿不讳言过程很顺利,「一方面我从小就有创作梦,学生时代会拿V8拍东西,一方面是因为有法律训练。律师训练其实有助创作,写诉状陈述事实很重要,必须在矛盾的信息中尽力找出合理的说词,然后将它写得很真实很具说服力,再来是帮助我找资料与整理。」
「写剧本甚至小说,都需要有条理,大众化的故事尤其需要条理。」唐福睿点出一般人对创作抱持天马行空的迷思。
从披着律师袍的人到持摄影机的人——还当了几回拿笔的人,出入法律建构的的世界,唐福睿看见了结构,并且要其他人一起看见。唐福睿谈创作的动力,「就是看见了有趣的事,心想啊居然是这样,不能只有我知道。」把不被看见的,拍给你看。
看见了什么?当过律师,却总是在文字里挑战法律,是因为走过一遭才发现正义只能在虚构中实现吗?唐福睿「哇」了一声说:「你这个问题很好。」以虎口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接着说:「理想跟现实当然有落差,但我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所以不会绝望。」
尽管如此,从《童话世界》到《八尺门的辩护人》,唐福睿持续塑造被现实绝杀又奋力一搏的律师主角。他曾在《童话世界》获「拍台北银剧本奖」的感言提到,「如果真实发生的事件都无法改变这个社会,那么电影就该从那边接手。」
照见现实不见之处
如何接手?唐福睿说:「要写,就要写最争议的。」
首先是《童话世界》。电影剧本于2018年完成,聚焦补习班师生恋,探讨法律体系中残存的父权,「最初我想写一个跟权势性侵议题有关的作品,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说那就来写『法律三部曲』。接着,我想到死刑。」
「死刑存废是法律系都碰到的议题,而且社会歧见很大。」于是我们迎来《八尺门的辩护人》——至今最直球对决死刑的本土创作,质问且撼动每一派人马对死刑的立场。
小说讲述基隆八尺门部落出身的阿美族律师佟宝驹,以公设辩护人身分为一起移工杀人案辩护——印度尼西亚渔工Abdul-Adl于八尺门持刀杀害前船长一家三口,包括一名幼儿。不幸的巧合是,被害者正是佟宝驹的族人。
背负乡亲的愤怒与新闻炒作,佟宝驹一度想放弃,接连遇到即将当法官的替代役男连晋平与印度尼西亚看护Leena;前者助攻,帮佟宝驹找出法律死角,后者担任被告的印度尼西亚方言通译。
一个奇妙的组合于焉诞生:年过五十的原住民公设辩护人与法官世家出身的替代役青年,加上笃信伊斯兰,试图从信仰中找寻自我的印度尼西亚少女。三个陌生人,三个族群,为一个不能发声的异乡人请命。
▲唐福睿(左二)带领《八尺门的辩护人》剧组读本。小说得奖后旋即启动影视化改编,评审一致认同小说完成度高,角色有挑战性,议题具急迫性,更是台湾少见的法庭类型。(图/镜文学)
挣扎且迷人的角色
这组合看来突兀,却有不得不的使命。唐福睿说自己创作最先想到角色,「让角色在故事中对照,既冲突又相互成长。」佟宝驹跟连晋平的父执辈便是其一,前者背弃、逃离自己的出生地,才获得相对不错的社经地位,却因不认同自己的原住民身分而挣扎;后者连晋平的爸爸是法官,还有一票法官叔伯,回家就坐拥法律男孩俱乐部,并且很轻易的晋身其中。
这样的阶级不对等,透过佟宝驹,便成为铿锵有力的陈词:「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像诸位一样,坐在舒服的位置上,认定这世界十分温柔,而我们拥有绝对的权力,对罪犯残忍?」
然而,唐福睿说:「他们很不同,却有相同要对抗的东西——父执辈加诸他们身上的。」佟宝驹面对的是父亲那边部落的不谅解,为什么要帮一个杀死自己族人的外人辩护,为什么不认同自己的出身;连晋平则要对抗「像父亲一样」的期待,要他乖乖顺着法律男孩俱乐部指引,成为一样平庸的优秀大人,「先是幻灭,而后成长。」
同样来自印度尼西亚的Leena与Abdul-Adl也是一组对照,同样漂流异乡,却面临截然不同的命运。Leena或许是小说中最振奋人的角色,因为她是一个被唤醒的灵魂;从怯懦到坚毅,从对信仰动摇到藉由反省教义,获得更强大的信仰。
值得注意的是,一别总是被人拯救的女性角色,小说里的Leena能够自救——不用被男人,也不用被台湾人拯救,反倒看见了佟宝驹与连晋平都未能察觉的自我优越,「我想要有一个非台湾人角色在看着台湾人,带出第三方的想法,从自我怀疑到长出自己的力量。」
小说还有许多组对照,其中最终极的,或许是书里的角色与读者。面对无力申辩的罪人,你会如何选择?是转头检视法律——思考他为何这样?还是阖上书本关掉电视,让他或她的遭遇留在小说或新闻里。不过是又一个倒霉鬼,反正不是我,你告诉自己。
当小说不止于虚构
真是如此吗?这关乎小说的创作起源。「构想阶段我还在美国读书,有次遇到驻洛杉矶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的官员,他跟我提到台湾有所谓的黑户宝宝——失联移工所生子女。因为她曾处理领务,所以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些黑户宝宝总有一天会长大,也就是说会有更多不被看见的族群。」
据移民署统计,截至109年6月止,有超过5万名失联移工,其中生理女性有3万多人。若其中三分之一女性怀孕,就有将近1万名黑户宝宝诞生。最近,失联移工议题也因疫苗政策浮上台面。
唐福睿表示,写《八尺门的辩护人》时想到以前家里的外籍看护,「我自认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回想起来却完全不认识她。我们同在一个空间那么久,却完全不了解彼此。这让我想,这会不会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如果是,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便是《八尺门的辩护人》的终极叩问:一个无法帮自己辩护的人,一再落进台湾法律的未尽之处,除了被这个有缺漏的司法系统判死刑,还能如何?其中的讽刺是,那个不曾接住他的网,最终却不放过他。
「最可怕的是,小说里的案例真的有可能发生。」唐福睿说。不谙台湾法律系统与语言的移工,如果有犯罪嫌疑,将没有资源也缺乏为自己发声的能力,而这关系到台湾司法有所缺漏的通译制度。
细心的读者,很快就会发觉《八尺门的辩护人》的案例并不新鲜,其实有所本——1986年的汤英伸案。邹族少年汤英伸被诱骗到台北工作,遭雇主扣留身分证,还被迫超时工作,酒后与雇主起冲突,杀死其一家三口,最终被判死刑。
这是唐福睿有意为之。他也让小说提到本案与汤英伸案的相似,「三十多年,什么都改变了,也什么都没变。那种对于杀戮的执着,依旧炙热而浓烈。」
为什么我们还需要重述一遍汤英伸的故事?答案便是唐福睿说的「这一切真的有可能发生。」小说之外,历史也可能重演,打脸我们自诩的文明。因此,《八尺门的辩护人》看似讲了一个戏剧化的故事,其实是台湾社会残酷的回音。
▲唐福睿说自己没有想当大律师,所以对法律没有太多失望,然而他笔下的律师主角仍燃烧理想,奋力一搏。他曾用「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形容角色,我觉得也是他个人的投射。(图/镜文学)
不要只想说服读者
我好奇,写死刑,唐福睿是否在写之前就有个人的价值判断?「写之前,我的立场就很清楚,反对死刑,但写完反而不那么肯定了。写小说让我可以整理想法,写完更能感受死刑的艰难。而我同时自我要求,小说不能只是在捍卫自己的想法,要有其他见解,不要让读者觉得就是在看一部说服他的教科书。」
「我不想指责,而是让各种声音出现。」唐福睿说。
或因如此,《八尺门的辩护人》里有一位坚定反对死刑的法务部长陈青雪,堪称全书最复杂最迷人的角色。然而她不乡愿也不滥情,只有她明白台湾该如何面对死刑的艰难。小说最后,她维护了自己相信的价值,并且成为小说最大爆点。
谈到陈青雪,唐福睿说,「念法律的大多反对死刑,我想要找出其中的共通点,于是放在陈青雪身上。反对死刑,当然是理想化的东西,而法律是社会进步的下一个阶段,引导我们走向更好的世界,直到所有人都可以被保护。只是这个过程,要如何运作?」
「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啊。」唐福睿如此形容这角色。
最后我问唐福睿,希望读者看完这个故事,更相信法律还是更勇于质疑?「我希望能让大家轻轻晃动脑袋里的想法,哪怕只是心底有个很微弱的声音说『或许我可以重新思考这件事。』这样就够了。」
「现实中法律永远有盲点,但人们努力让它接近完美,是那个让它接近完美的冲动,让我想探究死刑。」唐福睿捡起网破掉的地方,悉心修补,以文字接回现实。以免有人再次掉落,问起公理与正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