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羽谈《疯狂妈咪日记》:推动摇篮的手抓狂,是因为无力感
文|翟翱
2020-02-24
正午时刻,我们是咖啡馆最早一批客人,双羽刚从医院过来,疲倦还没收拾好。她说出社会十年,每份工作都过劳,现在认命养身体,「以前常常写到天亮,现在两点就逼自己睡觉。」
她三十出头,刚经历人生的重大转折——辞去编剧正职,全然写自己的东西。或许抱持了这样的决心,谈到创作,双羽言语间有股自持。问到核心,关于创作于她的意义,答:「在小说里建立新秩序。」霎时,倦容退去,小说之神附体。
▲向双羽提问,她常常先说:「这个我要先想一下。」才回我。她回答不急不徐,但都能直指核心。关于创作的核心,她也有想法:写作是建立新秩序的技艺。(图/镜文学)
为什么妈妈注定让人抓狂?
我好奇,她在看起来十足类型小说的《疯狂妈咪日记》里建立了怎样的秩序?
《疯狂妈咪日记》写女主角「嘉宁」失婚带着女儿走投无路之际,遇见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昔日同学「小鱼」妈妈「Doris」邀请她搬入豪宅同住。正当嘉宁以为自己完美寄生上流,却没意料大宅像蛛巢,她正掉入长达十多年,以爱为名的陷阱。定睛一看,陷阱里还有别的,死去的猎物。
双羽把母亲与女儿的亲情写成猎与被猎,主宰与俘虏。完美妈妈可能是疯子,但她的疯狂来自她本该是的样子。《疯狂妈咪日记》看似上演又一场「阁楼上的疯女人」叙事,然而双羽想问的是:为什么妈妈会发狂?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们「本来是什么样子」?
「有一次我跟朋友吃饭,结了婚的朋友说建立家庭后回到原生家庭压力很大,在新家庭面对小孩老公,可以『平等的』被对待,可是回到家妈妈又把她们当小孩,批评她们衣着。但我进一步发现不管已婚未婚,婚后幸福与否,妈妈总是对女儿不满意。」这体悟也来自双羽个人,「虽然搬出家里,但我妈还是会挑我毛病。」
《纽约时报》有篇文章〈你妈注定让你抓狂〉,说人们只要回家两天,就会受不了妈妈的叨念,彷佛踏入家门即面临无法遏止的退化,退回孩童,一个你曾经拚了命想逃离的时期。心理学对此有解释,称为「家庭系统理论」:「家庭有各自的平衡,每个人在维持家庭系统完好的过程中都扮演固定角色。不管你的既定角色是什么——安抚者、小丑或脾气暴躁的人——当踏进童年时代家庭大门的一刻,你就会重回那个角色。」
你妈注定让你抓狂,像生生世世的诅咒,来自血缘,始于脐带。可是为何是妈妈,不是爸爸?「可能她们在成为母亲过程中负担过重压力,必须对儿子女儿全权负责。小孩不是社会期待的样子,妈妈就失格。」既面对婚后的亲职压力,又有原生家庭的责任,「像我妈,大家都说女儿出嫁像泼出去的水,可是家里出事或有人生病,还是会找女儿。」
建立新秩序打破勒索轮回
于是妈妈被迫完美,也被迫回到原生家庭退化成女儿。我问双羽,女人身为妈妈已经很辛苦了,还被写成疯子,会不会太惨?到头来,《疯狂妈咪日记》是否又复制了一轮女性的悲惨命运?
「小说里的新秩序不在疯狂妈妈这角色,而在女主角嘉宁——她也是母亲,她重新长出自我,打破上一代情绪勒索的循环,不再当受害者。」很多人常常一面抱怨妈妈,一面安于这个位置,双羽认为这样只是出走流沙又滑下去,「觉醒,是结束这个循环系统的关键。我一面写一面想:我妈成为我妈,她失去了什么?母亲们失去了什么?而谁该结束这个循环,答案是我自己。」
她的觉醒过程与创作息息相关。台大日文毕业后,她曾在香港工作一年,因为想创作,辞掉工作回台。之后到新北市文化局协拍中心协助剧组租借公用场地,再到云门舞集做营销。做了这么多成艺术家之美的工作,遇见形形色色创作者,她却觉得很痛苦。
「因为我想创作,每天都非常接近想做的事,可每天都不是在创作。有时看到很多还没拍出的东西,但我知道那是很好的作品,也令我痛苦,更让我想创作,又怀疑自己的能力。」看见原钻,看见原钻不被看见,都令她想到自己。
为什么不断然去写作?双羽的难题也是《疯狂妈咪日记》诞生的原因。「我从小念音乐班,爸妈希望我当音乐老师,安安稳稳过一生。可是我发现同学们每天都在练琴,假日不能出去玩,也不行参加社团。高二开始质疑难道人生就是每天练琴吗?」直到她参加大学办的夏令营,才知道外面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家族有人开出版社,双羽自小就读《咆哮山庄》、《简爱》、《理性与感性》,加上读音乐班,她像活在庄园与宫廷的幻梦里。投身写作,是结束幻梦,也是用另一个更大的虚构世界摆放自己。(图/双羽提供)
读音乐班像误入上流社会
身在音乐班也让双羽很早体会上流社会,像糖衣。「念音乐班的学生通常都比较有钱,可是我是误打误撞,考最后一名进去的。我家用的是直立式钢琴,别人家都用三角钢琴。我很多同学妈妈是全职母亲,可以花很多心思在小孩身上。同学生日她来班上发糖果,接送上下学,运动会煮整锅绿豆汤给大家喝,好像永远很忙,但看起来又光鲜亮丽。」
自小感受阶级差异,会不会羡慕有钱同学?「每个家都有秘密,例如我同学爸爸外遇,她妈妈只说:『爸爸只要按时给钱就好。』这也是我之所以选择以一个外人嘉宁来看小鱼的家庭,因为这角度才能看见陶瓷般家庭的裂缝。」裂缝之下,是不为人知的疮孔。
自小学音乐,爱读珍・奥斯汀、夏绿蒂・勃朗特的她告别了庄园与宫廷的幻想,填志愿选台大日文,本以为她会读师大音乐系的爸妈却不满意,妈妈甚至一个月没跟她说话。
妈妈看似想掌握一切,其实小时候双羽觉得妈妈很有才华,为她画故事书,带她看一整天的二轮电影,「我妈启发我走上现在的道路,她却为了家庭牺牲自己真正的才华跟爱好。我看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最让我感到难过的不是女主角,而是她梦想做老师最后却成了女工的母亲。我妈也做过女工,她让出资源供兄弟读书,我的外婆和祖母也做了同样的牺牲。这对她们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似乎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因此,对双羽而言,实践创作之路就是努力打破这个循环,长出自己的样子。那是2018年开始创作当编剧后。「以前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当初放弃在香港的工作,是很大的赌注。赌一把投入创作让我整个人打开了。」
写完《疯狂妈咪日记》,再回头看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有何不同?「我们这一辈的爸妈人生其实都没有选择权,他们不曾被告知可追求自己,早早就以赚钱养家为目标,目标达成后就不知道要干嘛了。我们可以思考自我,做自己,其实是站在埋葬爸妈自由的坟墓上。」我们若理解此,再面对长辈的挑刺,便可用不失礼貌的微笑忍耐过去,「否则你只会觉得他们很烦。」
面对低潮是人生最大考验
谈到新作《B612情商事务所》——设想2065年科技发展至巅峰,为预防犯罪,政府设计情绪商数侦测系统,藉此评估全民的情绪控管能力,并以该指数画分公民居住区域及职业。然而女主角刚失恋,情商考试没过关,面临人生被淘汰。
故事像电影《重装任务》加《王牌冤家》,双羽想谈的其实是不管通过多少升学考试,人生总有一项测验没通过,再成功都会完蛋——如何面对低潮。话题一转,双羽说她其实刚走出长达一年的低潮。以前怎么写都不会累,现在因为长期过劳,身子坏了捱不过写作的拉枯摧朽,产量大减。
小说之神总有退驾的时刻,再怎样下笔如有神的创作者终究是用肉身在混。双羽说,「社会氛围鼓励我们努力露出正常开朗的一面,但我们不能用减法处理低潮。」面对文字产出衰退,她坦然面对低潮。因为人生不是减法,是过去的自己迭加起来的。
我想起写作四十年的宫本辉说过:「我所引以为豪的,是我努力在小说──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展示了对人而言,何谓真正的幸福、持续努力的根源力量,以及超越烦恼与苦痛的心。」真正的幸福在小说里,说来有点讽刺,但人们便是因为这样才继续写的吧。双羽不懈想建立的新秩序,或许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