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解昆桦《螯角头》:“相忘江湖,是因心有所损。”
文|翟翱 摄影|赖智扬
2020-02-17
《螯角头》是解昆桦第一本长篇小说。他写诗研究诗,论述等身,得过大大小小文学奖。谈到《螯角头》,解昆桦说,是以诗人身分写了一本不会得优良读物的小说。
何也?《螯角头》写虚构帮派「士林组合」黑吃黑,追逐打杀了二十万字。然而在解昆桦笔下,血性只是表象,欲望来自匮乏。他用诗人之心揣想极端的寂寞——有钱有势的黑道当家可能是最不被理解的人。甲壳之下,巨螯以外,是脆弱受损的心。
在清晨便利商店写作
写小说对解昆桦而言也是这样,把自己藏匿起来。他在中兴大学教书,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到学校附近便利商店——一个明亮却安静的空间——写作,写到六点半回家练钢琴,帮两个小孩准备早餐,再送他们上学。日复一日,解昆桦说要努力活得每天都像重开机。
凌晨四点,开放又无人的便利商店,彷佛带着写作的玄秘,解昆桦在此花了快两年写《螯角头》。连升等论文都在便利商店完成。为何是便利商店?「因为持续的孤独对写作者很重要。清晨的便利商店只有送报生与彷佛在守望的店员,但有时又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人。有店员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都回答出版业。」
便利商店适合写小说,因为它十足入世却又疏离。解昆桦说,写诗是除法,需要不断淬炼,最后诞生原钻的锋芒,但小说是乘法,必须有另一个人生跟作者相乘,「像我这样的人生活很无聊,接触不同层面的人很困难,所以在便利商店看众生相。」
《螯角头》里,有梦想脱离黑道,却身不由己的小喽啰「螯仔」;被士林组合老大收养,继承当家位置的原住民女子「颜希凤」;前老大之子,仿若被罢黜王子,欲重掌势力,试图致希凤于死地的「傅鑫野」:以及混迹黑道的警察「角利」。
▲解昆桦说,一直重复很无聊,他从高中开始吹萨克斯风,「声音是流动的,文字也是,可以从音乐中去找。」为何钟情萨克斯风?「因为唱歌不好听,萨克斯风就像我喉咙的延伸;它是模拟人声的乐器,像我就是中音萨克斯风。吹奏时我可以回歌词的情绪诠释。透过萨克斯风,我也可以变王菲。」(图/镜文学)
看见五光十色的黑暗
四个人三组人马在士林争夺地盘。小说一开场,便是主角螯仔遇袭,在医院醒来。解昆桦说,这是因为小说起源于一个异想:带妈妈逃离医院。
几年前他母亲生病住院,他每天从台中北上士林荣总照顾母亲。「待在医院,世界会缩得很小,窗帘一拉,更是小到让人窒息,很想逃离。」他搭捷运经过士林站,想把在士林奔逃写成小说。动念后,研究当地历史跟士林夜市,发现那是五光十色的黑暗,遂成《螯角头》。
五光十色的黑暗是什么?解昆桦说,夜市参杂黑白两道,都更更是士林难解的开发问题。小说最后,很难说谁赢了谁,只见「没盖好士林艺术文创商运中心,那钢筋结构如何半空悬置,矗立于捷运旁天幕仍带着深蓝的士林市区,一如裸露骨骸的幽幽巨灵。」影射的便是迟迟未完工的台北表演艺术中心。
小说里这座裸露钢筋骨骸的建筑,确实像徘徊不去的幽灵,映衬每个人物再凶狠不过沧海一粟,刚强不过血肉之躯。解昆桦说,写作要找最好的能指,都市空间就是最好的文本能指,「几乎所有人都跟住有关,没有人不回家,人与建筑物的关系不只有家的温暖,也可能是反差。」所以这钢骨幽灵成为小说的诗眼,也像倒插的匕首。
读太宰治的黑道二代
解昆桦明明写的是帮派,却带有江湖侠情,尤其是傅鑫野,像极了哈姆雷特王子。解昆桦说,反派傅鑫野是他用力最多的角色,「反派有深度,其他人物才会跟着立体起来。要说服读者:这个大魔王值得主角去挑战。」
这孤独的前王子、黑道老大,原型来自解昆桦以前遇到的学生。「他是我大学国文课的学生。平常他开奔驰上学,一个人点一份披萨吃完,可以看出他跟其他同学都不熟。有一天,他对我讲课提出不同意见,下课后我跟他聊了聊。渐渐熟了,他跟我说他祖父是做砂石业的,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整天抱怨无聊,经常来我研究室,我便推荐他看太宰治,没想到他看得津津有味,说自己就像《人间失格》主角。结果他把我所有开的课都修完了。」
「也许他在文学里找到了一样的寂寞。」解昆桦说。
之所以用情写黑道反派,也跟解昆桦的当兵经验有关。2008年,他入伍当预官,本来指挥发射迫击炮,因为害怕算错角度跟路线,每天提心吊胆。有天看到心辅官在征人,便凭着研究所修过心理学顺利考取,因此在管训班看到很多不同的人,「他们都有点破损,即使可能没有自觉。」
让解昆桦印象最深刻的,是来了一个十八岁新兵—─满身刺青,像恫吓敌人的花纹,但怎样都背不起来军中口令,后来才坦承自己不识字。一问之下,他还成家有小孩;家中是阵头,不想让他父亲养他的小孩,便在外面打工。然而不识字只能洗碗做外场,嫌赚得不够多,就跑去贩毒。「有天我看到他爸来看他,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抽烟。那种静默像黑洞,把人吸进去。」
写《螯角头》,这便成为小说人物在育幼院长大的设定。「对很多道上人来说,友情比亲情重要,不是因为没有亲人,而是亲人可能像陌生人,无从靠近。」
▲流动,是解昆桦一再谈到的概念。他说年轻时写作像祭司,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文字是流动的飨宴,一张桌子一台笔电就能带着写。中兴大学附近的便利商店很多,他却在固定的一家写作,「因为清晨四点多数便利商店都在清洗咖啡机,寄杯根本喝不到。」浪漫背后,也有务实的答案。(图/镜文学)
写小说走进歧路花园
人之间的关系怎样计算才能得到适宜的距离,然而想靠近时却又相斥。也许这就是解昆桦习惯在凌晨四点便利商店写作的原因,在其中又不在。他说他喜欢「做个假人」,「《螯角头》混杂对台北的印象跟想象。我喜欢这个虚构,让我去演别人。诗追求真实,所以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享受虚构。杨牧写诗有戏剧独白体,就是戴上面具来写虚。写小说就像我扮成别人的时刻。」
装作不是自己,走一遭陌生的路,活成新的样子。台北出生的解昆桦,在台中住久了,每次到台北像走在东京。小巷弯道是城市无限延伸的血脉,在里头移动,人就小到成为细胞。解昆桦说,「我常常故意迷路,因为迷路很有趣。你尝试离开不知道怎样跑来的这里,但有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花一点时间路过别人的一辈子,不是很值得吗?」
花两年写《螯角头》,乍看好像诗人解昆桦岔了出去,非正道。但诗人也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因为歧路有花园,会看到一座意义绵延的所指,映着日常之外的幽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