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我在我不在的城市——张维中与他的恋爱小说
文|翟翱
2018-06-21
立即阅读:《餐桌的脸》
《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发售时,书腰上有一句:「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百分之百所指为何,众说纷纭,但据称小说因此大卖。
阅读张维中的笔下爱情故事,让我想起这「百分之百」──每个人物都全心全意将自己投注于这个世界。恋爱小说,不只是角色跟角色谈恋爱,也是小说家跟所书写世界的一场爱恋。他要相信这个世界值得被爱,才能也才愿意写出其中的甜蜜与苦楚。
人海中的机运之谜
张维中就是如此。他著迷于都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万千可能,诸如初识之人何以爱上彼此,错过的人又能否在种种机运之谜中再次相遇。同时,他写爱的变奏,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岸上的心》写男学生与女教授之恋;《三明治俱乐部》写两男一女在千禧年的台北「多元成家」,乃至最近一部《餐桌的脸》以台北、首尔、东京三城连线,探讨人们潜藏在各式面具之下,如何看见彼最真实的彼此。
追索他的创作来时路,我们会发现「城市」其实是张维中真正恋爱的对象。他的散文专栏与旅游书更是不断在东京晃荡,用文字贴近行过之路,同时俯身观察城市人。
这一天,张维中一身oversize现身,搭配鲜亮的颜色,年轻得有如他笔下爱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在此之前,因为他久居东京,我都是透过其粉丝专页管理员与之联系,见到本人倒有种见网友的感觉。我问他每次回台北会不会感觉这座城市──他小说的恋爱对象在变化?
在日本企业上班,一年回台湾两次的他说,「台北越来越陌生,例如我以前可以在捷运上睡觉,现在都不敢了,常常一睡就过头,我脑中的捷运图已旧了。现在像观光客在看台北,每次回来都做好功课,像是要去哪些新开的咖啡馆。」
小说封存也复兴城市
谈及台北,成书于千禧年前后的《三明治俱乐部》有如时光胶囊,不但封存台北地景,还有当时的流行文化。最显著的例子是,张维中在每个人物登场前罗列其生活物件,例如当时流行的减肥餐、出版物(吉本芭娜娜《厨房》、纪大伟《恋物癖》),以及彼时伴随电音文化流行的摇头丸药理作用。
回顾这部十多年前的作品,张维中说,「我当初刻意把现下周遭带入小说,希望书中主角好像真的活在那时空那城市;当读者走过小说场景,会感觉这些人彷彿上一刻才在这里上演小说情节。」
因此,让读者身历其境,是张维中写小说的动力,也是他写作之余的喜好。「我喜欢走访文学、偶像剧景点,也希望有人因为读到张维中写的故事而来这个地方,说道:『啊,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在这发生。』」
「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地方,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有了生命,是非常神奇的力量。」张维中如是总结小说的魅力。
张维中自己的文学追星之路也不妨多让。他之所以喜欢到日本、美国,都是因为当初看了很多日剧跟美国电影、影集。「当年《魔女的条件》有很多台场景点,我就到台场坐摩天轮。这两年去纽约也完全走《欲望城市》走过的路线。」
回到《三明治俱乐部》里的台北,张维中说,那时他刚买笔记型电脑,喜欢带著它到处跑,常常在两个地方写小说:信义区「纽约纽约」(现ATT 4 FUN)楼下的咖啡馆,以及东区某咖啡馆——物换星移,两者皆不复存。
老台北大稻埕迪化街。以前对这里很不熟,反而是来到日本以后,因为日本朋友爱来,必须当起导游,重新认识而喜欢。
《三明治俱乐部》的主要场景是当时发展正好,于今没落的东区。张维中写作的地方如同他写的地方,多不复在。因此,读者捧读小说也凭吊台北。张维中这样追忆那个时候:「两千年前后的台北有一种『一切要开始了、充满希望』的感觉,也是跨越一个世纪的喜悦,例如101正在盖,地景与时代都有往上的态势。」
「台北地景的今昔落差让我感觉走在里头的人没有光了。」张维中进一步说。
话题一转,他坦承他好久没读近乎少作的《三明治俱乐部》,最近重看反倒觉得新鲜,新鲜来自「自己在那个年纪就有这些想法很有趣」。「我读著读著会怀疑自己头脑到底塞了什么,竟然可以想到这些对白,彷彿这不是我写的。」
「谁会那么无聊读自己的小说呢?」张维中彷彿跳脱小说家这个职业说道。
表里不一的旅日经验
由是我们来到《餐桌的脸》,这部藉由三种职业描摹当下年轻人轮廓的小说。
「写作时,我脑中会先有人物职业的雏形。一开始,我就想写料理造型师跟网红,因为自己也经营粉丝页,看到其他作家朋友也在经营觉得很妙。比如说经营模式,还有读者或网友的反应,这又影响作家或网红的心态,所以吸引我深究。」
《餐桌的脸》顾名思义,是关于「面貌」的小说。小说有三位主角,他们却有六张面孔,或出于事业考量或恐惧去爱或因遭受遗弃,不得不摆出有别于真实人生的面貌,是伪装,也是生活。或者说,生活即是一种伪装。
因此,张维中说《餐桌的脸》也是一部玩结构的小说。「我决定从三位角色的立场来写一部小说,在一章的有限篇幅内看见其他角色的不同反应;透过这样的结构,让读者感受:一转身才知道他人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这个「一转身之差」,来自张维中的日本经验。「我在日本才发现我以为的循规蹈矩,其实未必如表面,例如我曾目睹公司前辈在嘻嘻哈哈中回覆客户道歉信。然则,那封信因为有日文语法结构包装而显得极其严肃。对日文来说,只用语言结构就能『做到』道歉,但背后有多少道歉的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作家最艰难也最危险的一本书
《餐桌的脸》其中一位主角是网红收纳大师,常在脸书上分享精美图片,佐以心情小语。我好奇张维中在写这位角色时,动用到多少「自身经验」?张维中不讳言,有段时间很介意为何自己花很多时间写的文章,人气比不过吃东西拍的食物照。不过,他现在已调整好心态,「网路本来就是娱乐,你又没付钱要人来看,看书很累的。」
我们的话题因此来到作家与脸书的关系,两者真能相辅相成吗?对作家而言,是多了一个宣传利器,还是增添自爆危机?过来人张维中的看法是:「视你的性格而论」。
「有的作家不喜欢抛头露面,那就算了。我的话大不了当成抒发心情的管道,而且我的专栏比较多,编辑会希望我有发声的平台。与其没有人看,我更希望有一个平台让大家看到。」
然而,我更好奇:小说家建立一个或虚拟或半虚拟的世界给读者,倘若他同时给予读者太多已身的讯息,会不会与他的小说世界相斥,或者说侵蚀了那个平行于现实的小说世界?
因工作所需,经常需要拍摄食物照。就像《餐桌的脸》里的主角孙浩强,食物摆盘跟摄影角度是一大功夫。
张维中认为,如果单纯作为小说家,这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想像──因为读者阅读小说还是基于小说家建构出的世界,如果提供太多现实素材,且作家又拿这些素材写小说,读者读时就会感觉:「啊,我找到了线索。」不免给人露出马脚的感觉。
张维中这样作结:「虽不排斥脸书,但会拿捏分寸,决定要透露多少自己的生活。」至于他拿捏的方式,则是把脸书文章当作散文的一部分。「我觉得比较难处理的是读者,读者会私讯五花八门的问题,例如有人曾问我她在东京买衣服要买怎样的尺寸,或是我提到的鞋子是什么品牌。」
伪装非小说家时间
显然,对许多读者而言,张维中的旅游散文作家或日本达人的色彩更鲜明。我好奇他如何在专栏作家跟小说家之间转换?他说文字的「时间感」是最大差异之处。「散文字数少,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成,所以不会有情绪临界点的问题。小说往往要花一下午时间,最多也只能写三千字,而且写之前都得回头看之前写的,你可能要花时间『回到』三个星期前写的段落。同一章同一场景可能要花三个星期才写完,然而,你不能让读者发现这一点。」
虽然喜欢小间的个性咖啡馆,但写作时却偏好吵杂的连锁咖啡店。看人来人往,更接近人间烟火一些。
最后,我们聊起他这次回台新踏足的咖啡店。他说他这次跑了一家绘本咖啡店,且出乎意料的,看起来非常文青的他很怕所谓的文青咖啡店。他的理由是:「里头的客人给人很大压力」。
「有次我坐在吧台,发现旁边男生在看一本很厚的书。我很好奇是什么书,结果一看发现竟是《尤里西斯》。过了一会,男生跟店员聊天,聊的是小说创作。那个瞬间,我感觉这里已非凡间。」
这才知道,张维中很少跟不熟的人聊文学。「我很害怕他们突然开始臧否小说家,说出『张维中最近写得很糟』之类的话。」这一刻,我感觉张维中的小说家面孔在我面前崩裂。「小说家」或「文学创作者」这个身分,也是属于他自己的「餐桌的脸」。
摆脱小说家,撕下文青样,是逃离还是回归?我想人可以百分之百去恋爱一个人,却无法让自己成为百分之百的人。这是张维中,也是他小说带来的依违迷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