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自杀和成名一样──都要趁早。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尤其对我们这一族而言,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在路上遇到他,我们彼此的心里都一震,想不到我们还能在各自的今生再见面。我们分别默默地走到最近的咖啡店,点完饮料,等店员走回柜台,他才开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勉强微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你忘了我们的规矩?
我黯然地回答:我没忘,只是,二十岁时…遇到了一个人,为了他-就没走。三十岁时,爸爸当时极需要人照顾,所以…又留下来,四十岁时,已经是…不敢离开了。现在就是被工作奴役,被家事缠绕,被无可救药的皱纹、无所不在的白发和无可奈何的衰老包围。你不曾活到我这个年龄,你不会明白老化是什么,老化就是每天早晨醒来,你都会发现自己比昨天又老了一点,冻龄和逆龄都是广告上骗人的口号。
他不可思议地继续问我:为什么祖灵都没有找到你?
我在三十岁时就关掉感应能力,离开大家,隐居了十几年。
他惊骇:感应能力可以关掉?
我讥讽地说:为什么感应能力不能关起来?我们这一族只是跟人类有一点不同,又不是神或是天使。
我看他不语,叹了一口气后再开口,语气已恢复正常:是我上一世无意间从祖灵那里知道的,他当时在帮助我上路,以为我没听到,或许是这样,他让我今生变得很平凡,想说我大概会因此就很早去转世吧。
他点点头,再轻轻地说:那……这多出来的这二十多年里,你……都做些什么?我从第二世开始就不大有你的消息,我只知道你还是个女生,在你七岁时,我有偷偷去看过你一次,之后就没有你的音信,问过祖灵几次,都只得到一些模糊的答案。
我凝视他许久后,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我记得你第一世是个音乐家,得了好几个国际钢琴首奖,十六岁时车祸过世,你当时是女生,和我的前世,也是第一世一样。当时,只有我们俩个是第一世,也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生活,我们同年又恰巧住在同一个城市,所以我们就很亲近。你离开后我难过了很久,所以,在你自杀后三个月,我也选择离开,只是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所以祖灵才会过来帮我。
他小声地说:我记得你第一世是个风靡全亚洲的明星,能唱能演又会创作,我在第二世时有看到你的报导,歌迷当时因为你的自杀而有很多疯狂的举动,到现在,他们还会在你的忌日时去你的墓园献花。
我苦笑:没想到第二世却变成一个乏人问津的普通上班族,心里最常有的疑问就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最糟的是我还厚颜无耻地继续活著,前几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我竟然苦苦地哀求医师救我。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也想像不到的人了。每次半夜醒来就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会沦落成这样?我到底是哪个环节做错?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得到幸福?然后起来坐在窗前,直到天明-还是无法挽回,无计可施,只好继续上班,继续过那为我量身打造的凄凉不堪的日子。我望向窗外良久后再回头低声说:其实……我一直有在注意你的消息,只是没有跟你联络而已。自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才能后,我就跟祖灵赌气,想说要当一个族里有始以来最可怜的乞丐给祖灵看,祖灵却始终无动于衷,所以我就不回应任何人的感应也将自己的感应功能调到最低。不过我知道,你现在应该是第四世,你第二世已经变成男生,是个发明家,十五岁时浮潜意外过世;你第三世是个女画家,十八岁时服药自尽;你今生,我看一眼他身旁的网球拍后继续说:是个运动家吧?
他点点头。
你这次打算活到几岁?
二十,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
要怎样离开?
跳楼,跟你的前世一样。
我幽幽地说:你完全照著我们的规矩-光辉灿烂地活著,祖灵应该对你很满意。所以,你违规来看我还有询问祖灵我的消息,都没有被处罚。不像我-卑微阴暗。我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你会一直无往不利地活著,而我却即将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握住我的手:让我去帮你跟祖灵求情好吗? 说不定,以前也有过同样的例子?
我摇摇头:我已非同类,就算我现在走到祖灵面前,他恐怕眼皮抬都不会抬一下。你是我们的模范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一族必须在四十岁前死亡、转世,灵魂才能拥有比离开前更年轻健壮的身体。灵魂在不停的转世中累积能量、经验和智慧再加上祖灵所赋予的才能以及年轻身体所带来的爆发力-因此,我们族人都能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世人称呼我们是天才。我们不必面对衰老和死亡,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其实是永生,拥有人类想像不到的优势。但是,每次都必须要果断地解决自己,假如不在规定的期限离开或是离开时有犹豫,祖灵就会过来扫荡,让我们因为各式各样的意外或是疾病死去。
他轻声地说:我已经上过四次小学,曾经在上课时想到,那些在四十岁前过世的历史名人,会不会都是我们的族人?只是当时我们尚未出生,族中的长辈、亲戚也都分散在世界各地,一生可能不会碰见一次,而且祖灵要求每个人保守秘密,严禁各种非自然的互动,再加上我们没有文字记录,不曾集体开会,完全只靠感应地隐身在人间,就很难去求证。我们其实是世界进步的背后推手,只是都没有被世人察觉。我们可以让他们觉得我们不同,但是不能被发现我们是异类。人类的排他性很强,和自私贪婪的劣根性一样,一旦我们这一族-不老族被发现,立刻就会和其他族群一样-被猎杀灭绝,这在人类的历史中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了。
我轻叹:你说得对。
所以你这二十多年来都过得……不开心?
在东区的夜店,没人会在意你开不开心,只会问你:寂寞吗?
他沉默一阵后,才犹豫地问我:为了他…值得吗?
如果他知道,就值得。
什么? 他惊呼。
我一直都只是暗恋他。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我能平等地当面告诉他,我从二十岁开始就爱你爱到现在。
然后呢?
没有然后,只要他知道就够了。就是这个心愿,才让我有勇气地撑了这么多年。
刹时,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良久,他才困难地开口:你…有后悔过吗?
现在每天不是后悔-为了所有做过和没做过的事情后悔就是无感──从早餐的选择到今年是否换工作。人生好像是一颗卫星,定期绕著贷款和帐单转;谎言和陷阱构建成我们的天和地,忙碌、混乱和害怕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尽管不曾做过一件对的事情,每天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地睡著和清醒。生命就像在夜市的尖峰期逛街一样,后面的人群会自动地推著你向前走──不管你中途是否想要停下来,最后只好面无表情地继续走下去,这时才发觉,能够在对的时候死去其实是一种幸福。
大家都这样吗?
我点头:都是这样的苦不堪言,只是有的不承认,有的不知道罢了。难怪当初祖灵会建议我们最好在三十岁以前离开,除了身体黄金期的考量以外,三十岁也是可支配时间的分水岭。年轻时完全不需担心时间、饮食、运动和疾病,可以任性的挥霍,反正在时间用完,身体出问题前,我们已经转世了。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对一个没有将来的中年人来说,这个问题太困难了。我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有完成心愿,可能的话,就自然的离开。听说人类有六道轮回,我下辈子也有可能不会是人类,不管怎样,我来生不会再见到你,也…认不出你了。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可以,我最多还能看到你的未来两世。我一直有在注意你和他的新闻报导,我都是靠著看你们的剪报来度过每个重要的节日,只有在看你们的照片时,才觉得你们和我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
你都没想过要回来吗?
当然想,常常想,连作梦都会想: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只是以前放不下的,现在还是放不下。无论如何,我今生一定要再见他一面,跟他说几句话,如果我转世,他就认不出我了,所以父亲生病、害怕死亡都只不过是我当时逃避转世的借口而已。我是这么的优柔寡断,就像我的前世一样。或许我并不适合做不老族的族人,所以祖灵才会故意让我知道关闭感应能力的方法,好让我自动离开不老族。
你在哭? 他用手擦我的眼泪。
我们现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坐在咖啡店,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对著你哭很奇怪,但是,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今天总算能够痛痛快快地把话说出来,不用再将那些绝望痛苦遗憾挫折憋在心里带到棺材里,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我掩面泣不成声地解释。
没关系,他们会当我们是母子,不会怀疑的。他递面纸给我。
不管我转世几次,我最怀念的就是我们在琴房练习的那个下午,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
那时,她弹琴,我唱歌,结束后,我们一起躺在琴房的地板上,感受地板的冰凉和夏日的午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人也都不见。
我闭上眼睛,那天的蝉声就在耳边响起-愈来愈大声。在蝉声中,我和她一起弹琴、游戏、讲悄悄话;在蝉声中,我和他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的单独相遇──在千万的人群中,在台北火车站无数个出口里,他缓缓地恰巧地朝著我等人的出口走过来,当他不偏不倚地和我擦肩而过前的一刹那,他认出了我,怔了几秒,他向我点点头,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僵硬地回礼后,他走进火车站,我继续等人。
隔天上班时才知道,他昨天是去坐火车,他家住板桥,每天通勤。
为了这次的偶遇,为了能用我今生的容颜再和他相见,我选择独自在人类和不老族的交界中徘徊游荡,期盼千百次轮回后终能和他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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