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
如果她是错的,那他不要──对。
“因为我对凯翔是有感情的。”她想了一下温和的说。他的眼眶湿润,在他家客厅那台超大尺寸、超高画素的全新液晶电视里,她正在跟媒体记者解释她迅速做出这个让业界、全民震惊甚至远超出社会期望的决定的原因──竟然是如此的简单。他拿起遥控器转到下一个新闻台,也正在播报同样的新闻,他专心的看完后再转到下一个有同样报导的新闻台,他不停的寻找、观看重复的画面,到最后,她说过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动作,他都能即时的在脑海里直播。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也能针对各家电视台拍摄的角度、编辑的手法和主播的表现写出一篇专业的评论。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他继续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看著她──电视里的她,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样一直坐到他生命的尽头,离去前他将带著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因为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知道她回来一定会解决一些事情,老爹是她的干爹,她又是原本公认的凯翔的接班人,但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个连敌人都会感动的决定,眼泪悄悄的滑过他的脸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越她,不管是工作上的成就还是人格的伟大。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想赢过她──那怕是一次也好,真正的原因也只是希望能配得上她──她是他的老师,虽然她只大他九岁。
追溯起来,他会去凯翔,会踏进这个圈子,都是因为她。进来后才发现广告界和其他圈子都一样:人踩人。想要出人头地,得有过人的机运或是通天的本事,另外还要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不然还没成气候就被防不胜防的陷阱和漫天的谣言、冷箭给黑了。广告界的闲言闲语,因为加入了创意,所以杀伤力更强,持续力更久。不过,这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她不一样,她有天分,家里环境又好,大学时就已经和教授一起接CASE,是典型的少年得志。她出道没几年就拿下国内外几个大奖,从此扶摇直上,是业界的不败天后,到后来她几乎是台湾广告界的代言人。
她曾在私底下说,“她以前刚出道的时候是人捧人。”所以她一直怀抱感恩的心,不仅是对提携她的人,对后辈也是这样,百忙之中还是每周抽空回母校兼个二学分的课,希望让更多人有认识广告界的机会──他看不过去她如此忙碌而和她争得面红耳赤时,她总是如此的回答。
他就是在学校认识她的。那天临时要帮死党占位置,很少现身在校园甚至被同学戏称是函授班学生的他意外的上了她的第一堂课。她一走进教室,他整个人都呆住,她好像是活生生从古代章回小说里走出来的女主角,上课后发现她除了有古典美之外还拥有安静细致的灵魂。她不是那种艳丽得教人不敢直视的美女,她属于清秀灵气型再加上不曾遇到什么挫折,所以一直保有孩童般的纯真。上了她的课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来占位子,才发现广告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东西。原本浑浑噩噩不知将来的他从此一头栽入广告的世界,不像小时候写我的志愿时觉得未来的志愿既遥远又模糊,他的志愿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他认真又狂热的努力,全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第一名考进凯翔,第一年拿到新人奖,第三年拿到广告大奖──只为了让她看到他。这些年,他的生活只有广告,只有她。但是她是他的老师,他的直属主管,她的成就还是一直在他的前面,所以他就一直拼命的追,像夸父追日般的想要将天上那轮受众人仰望的火红太阳停住,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一刻也好,纵使下一秒就会被烈日的火焰焚烧殆尽,他也无悔。
她和他正好相反,她一贯都是温和优雅的对待身旁所有的人──朋友和敌人,是因为她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很大吗?他没问过她。她很早婚,去美国念书回来后就和她在学校认识的男朋友结婚。他很不屑她的老公,不过是一间外商公司的中阶主管,在两个小孩念小学时竟然搞外遇,她为了挽救婚姻还淡出广告圈二年。其实她大可以不必这么做,众所皆知有个金融钜子对她仰慕许久,集团总裁夫人的宝座只不过在等她点头。但是她还是选择她原本的婚姻,是不是因为她对他还有感情?还是她那根深蒂固的传统个性?她虽是资深广告人又留学美国,但是三从四德这些规范好像在出生时就烙印在她的心里,即使长期处在充满诱惑和虚幻的广告界里,她一步都不曾踏错过,就像她的古典美一样,尽管放大检视还是找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他曾问过她不离婚的理由,她淡淡的回答,“造成问题的原因,绝对不会只有单方面,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放太多心力和时间在工作上,没有好好经营婚姻。”但是她没这么努力工作,她们家哪能住豪宅、过上流社会的生活? 单凭她先生的薪水,恐怕一辈子就只能困在各式各样的贷款里。他很为她不平,她值得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尽管他暗恋、迷恋她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但是事情好像就停留在那里,他和她的关系仅止于工作,她永远是他的主管,他的老师。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刹时,生活失去动力,太阳不再绕著他运转,他这座火山瞬间进入休止期。他开始自暴自弃,他原本就长得不差,再加上名片上的头衔和年薪,自从刻意放纵自己后,和名模、主播、影星的诽闻屡屡被媒体追逐报导,办公室楼下固定聚集著一堆娱乐版的记者。但是,她们都不能取代她,他虽然每天胡闹却还是忘不了她。她仍然一如往常的对待他,绝口不过问他的私事,她就这么的不在乎他吗? 他气了,狂醉后驾著他的法拉利去撞电线杆,车毁人重伤,侥幸保住一条命后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她每天下班后都来看他──不管多晚,也交代她的助理要好好照顾他。出院前一周,他们通宵赶案子,他早上听她的助理讲这个消息时就在想:她今晚应该是不能来了,没想到深夜十一点半时她竟然出现在他面前,温和的说,“赶到一个段落了,出来一下,等会就回去。”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是我的学生,又一个人待在台北,我当然要照顾你。”顿了一下,她又继续说,“你是有才华的,埋没了就太可惜,你为什么不好好振作? 我看你最近这样,其实是蛮难过的,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他哽咽,“你真的都不知道原因吗?”她低头不语。良久,他才轻轻的说,“如果你不能对我坦诚,可不可以请你对你自己坦诚,这个婚姻、这个家庭、这个人生──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要这样──永远都不考虑你自己的感觉去过完一生吗?”她转身背对著他,没有开口。他长年积压的情感一旦开了头就如黄河溃堤般的滔滔不绝,他眼睛发亮,热切的继续说下去,“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很清楚。我一定会做个很好的继父,别人会有什么看法,什么师生恋、姊弟恋──这些都是不相干人的胡说八道,我根本不在意。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打从我进凯翔的第一天开始。现在,只要你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我们的未来就会完全不一样。我求求你,就勇敢这一次好吗?面对自己的感情,只为自己做决定。我拜托你………”他自顾自不停的说著,完全无视她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当安静悄悄的来到并停留了一阵后,她才轻轻的说:“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
“你说谎。”
“我──没有。”
“好,那你转过来看著我,跟我说:‘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她肩膀颤抖了一阵后,才抬起头,挺直背,匆促的说,“你──好好保重,我先回公司了。”
她终究没有转身,她终究选择放弃,她终究还是拒绝他了。
听到病房门喀地一声关上后,他放声大哭,哭得凄惨动地、无法收拾。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对她的感情筑成了金字塔和万里长城,当她转身而去,这些古老庞大的建筑物就应声崩裂、瓦解,一切都消失了,包括他的身体、灵魂和记忆──现在就是世界末日。
出院后他就离开凯翔,换到另外一间敌对的公司。他真的开始振作起来,他积极想要抢可口可乐的生意,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可口可乐和凯翔已经合作非常久了。他照样去提案、比稿,后来他终于拿到台湾区的合约,他也一战成名,奠定他在这家公司的地位。虽然对她不好意思,因为可口可乐一直是她负责的,凯翔这次只签到大陆和港澳,等到和可口可乐内部的人接触后,他才知道原来是她让他的,凯翔这次提案的负责人不是她,其他各家也不敢来提案。她还是想帮他,凯翔少了这笔生意并不会影响很大。
以前在凯翔时,他曾经问过她有遗憾的地方吗? 她想了一下,“不会开车。”也因为不会开车,她才会认识她先生。这个遗憾和他的比起来应该是很微不足道的吧,想开车载她的人都可以从台北火车站排到101了。几年后,她也离开凯翔,全家移民去美国,因为她先生想要在那里重新开始。他跟其他人一起去机场送机,想说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看著她们全家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在心里叹口气,苦笑了一下,如果可以,他真想化身为机场入境大厅里的雕像,这样他就能够在她回台湾的第一时间内看到她。
没想到,三年后老爹出事,她们全家又回来了。她这次回来不但投下她全部的积蓄,也一肩扛起凯翔的所有债务。公司没落后,她连一些小公司的广告都亲自接,打出的口号是:“服务升级,原价打八折。”她一样忙碌,一贯的温婉优雅,“并不是要多宽敞的空间才能写出文案,而且在这种时候,大家坐近一点反而会有种同舟共济的感觉。”他去看她时,她微笑著说。虽然现在的凯翔是如此的简陋,但是她的雍容坚定却照亮了这间斗室,没有人看起来卑微,大家都精神抖擞的努力著。她不是个没落的贵族,她是个现代2.0版的少康。
他回去后递出辞呈,老董强力慰留,还不解的问他,“你在这都快要升总经理了,若是三年前回去,还有个道理,你现在回去,是图什么呢? ”“我希望──在老师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在她身边。”他低沉的回答。说完后他觉得无比的轻松,好像他过去所有的恶行和荒唐都一笔勾销,原来我只是想待在她身边,就这么简单而已。
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却花了十几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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