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先(台大社會系教授,《危殆生活》作者)
窮,像是適應能力極強的病毒,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突變組合,跨越地域及文化,以多樣嶄新的形態再次浮現,一再威脅侵蝕人性尊嚴,威脅社會公義的願景。僅管聯合國在永續發展的旗幟下帶著各國政府高喊「消除貧窮(No Poverty)」口號,並在國中小校園或政府大樓中隨處可見標語,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是場需要繼續努力與一再集結出發的漫長戰役,終局尚遠。而在台灣走向超高齡化社會的過程中,長照的政策推動從一路已奔往3.0;人都會老,只是窮的老人向下被帶往的角落,我們是否在銀髮樂活的願景外看得到。老與窮的結合,實為日常,但卻令我們陌生。
在燦爛的進步口號標語背後,眼見這個社會上充斥的評論及耳語中,老窮者常被化約為「會窮的人就是不努力、不上進、走偏門、『少時不會想,老了不成樣』」的臉譜。如何讓老窮者的故事好好被講,藉由有厚度、血肉、脈絡的故事,讓他們不淪為在淺碟、刻板的標籤而被快速滑過,反能飽滿立體地站立著,迫使我們直面,這是巨大的挑戰。有了這層底蘊支撐,民主社會方能對緩解貧窮的公共政策,再啟有品質的深度對話。這正是《老窮奇幻紀事》的可貴價值。
本書作者呂苡榕溫潤平實的筆觸,描寫你我眼前或曾一瞥閃現卻未曾誠摯凝視過的老窮眾生相:守護台北車站無家者的老張;為非親非故的朋友急得「大顆汗小顆汗」的朱姨;無奈面對家事官司而木然的阿健;身體傷痕累累仍勉力上工的廣志;在拾荒的閒暇,專注在筆記本寫下屬於自己完美日常的祥仔;不懼福利申請的制度迷宮,拄著傘蹣跚但堅毅地尋助的藍奶奶;因高齡化與產業變遷而看似窮困無望的孤遠偏鄉,因著春桃的揮汗烹煮而將長者凝集在人氣鼎沸的共餐食堂內。看著他們,我們很容易想到周圍或家族裡的那個誰,或者,是過去或未來的某個自己。
這一篇篇台灣老窮真實且深刻的記事,始於人人自危、急於保持社交距離的Covid疫情期間。作者跨越本存在著各種隱形隔閡而分離的社會世界,跟隨著底層貧者見證;相較於一般常見透過短暫採訪呈現的片面說法,本書具體呈現他們生活真實面臨的困境及掙扎,細緻描繪在等待出席法庭攻防、台北車站的一隅、網咖被臨檢的長夜裡,及至身故後大體處理與殯儀館送別那一刻,貧窮都默然潛伏在貧者背後,時而掐住他們咽喉,影響他們看似自主的選擇,讓本是生老病死的日常硬生生遁入奇幻。作者更適時穿插各種相關數據,幫助讀者理解眼前困境的結構性脈絡,彰顯在缺乏資源又危機四伏的生活中,貧者如何儘可能在能力範圍內找到謀生工作,仍能強靭活著,過程中屢屢可見雖窮但仍彼此互助的時刻。只是,我們也同時見證既有制度隱然困束住底層的問題,致使他們難以脫遊、脫貧、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在本書提及的老窮困境議題中,我想特別指出幾個較少在公共論域被探索的要點。首先是取得社會救助資格的實際法律困境。不少底層人士因身心狀態問題,難以勞動糊口,卻因按當前社會救助法需採計「家戶所得」,其他可能許多未連繫也未共同生活的家人收入被算入,因而無法取得低收入戶身份的困境。在《老窮奇幻紀事》中,描寫這些老窮者在社工與律師的協助下,與久未連繫的子女對簿公堂,只為藉司法過程免除扶養義務。這群已是社會邊緣人的老者,必須一再面對難堪的處境,從呂苡榕的文字中,我們能感受到當事人到被法官責罵、被陌生血親冷眼凝視的煎熬。即使社會救助法經歷次修正已有特定條款能援引,但實務工作上仍常見卡關或漫長等待。
台灣的社會救助法自1980年因應工業化社會來臨而設,帶有濃厚的家庭主義色彩,預設著家人互助的義務,政府唯有家庭嚴重失能下補位。如今已經歷四十年,台灣進入後工業社會下,晚婚或不婚、少子女化等人口趨勢大大改變了既有的家庭型態。根據內政部公布的2023年戶數結構表,單人家戶已在逐年快速增加下如今佔36%。主計處公布2020年「人口與住宅普查初步結果」也明確顯示,過去認為的「典型」、「主流」家庭型態——由「父母及未成年子女組成之家戶」的核心家庭——以每十年佔比下降約5%的速度來到30.6%,若加上三代同堂的10.6%也約佔四成而已。反倒是以往被認為是「另類」家庭型態,如頂客族、單親、單人、隔代、繭居族家庭,合計早超過半數。
如今我們不難想像,法律原本預設的家人扶養互助的理想,在現實中將更易遭遇巨大落差,尤其是對那些經濟上有困難且貧窮世襲的許多底層家庭。因此,在近期社會救助法修法討論中,不少有協助底層申請福利的實務工作者,都主張政府應正視家庭結構鉅變的現實,以及老窮者為取得基本福利要付出的行政與司法磨難,去除原本採計「家戶所得」的措施。提倡家庭互助的價值固然重要,但是否應擺放在文化倡議、教育推廣的努力中,而非內植於最後一道的社會安全網規定裡,反最終排除掉最弱勢且急待救助的底層老窮。
另外,晚近居住不正義的嚴峻社會實況屢屢佔據新聞版面,而《老窮奇幻紀事》更進一步細緻老與窮如何讓居住困境雪上加霜。無家者即使有機會脫離街頭,他們的危殆生活並未就此結束,等待他們的是對老窮高度不友善的租屋市場。我曾陪伴將脫遊的無家者在公園附近找房子,原本興緻勃勃要帶看房的房東,一得知是年長老者要租屋,隨即變了臉色,一個個尖銳涉及隱私的問題,向無家者連發射來。順利租到房之後,許多老窮者搬入的是條件極差、衛生堪慮的環境;在需求遠高於供給的弱勢租房市場,許多房東並無動力積極修繕物件、處理房客需求,反而無懼趕走「要求太多」的弱勢房客。
許多國家都意識到這種租屋市場對老窮底層不利的結構困境,運用定期稽查或暢通申訴管道的方式,允許公權力適時介入。然而在台灣相關機制仍待建立,租客們只能祈求好運遇到好房東。全台租屋族人數雖多達三百萬,租屋市場長久存在的各種問題卻少被正視。租屋族因組成多元且分散,自覺租屋只是邁向買房的過渡,幾未曾集結發聲以爭取自身權益。這兩年在非政府組織與立委民代關切下,這些問題開始被正視,且形成租屋聯盟,盼望在這樣的趨勢下,老窮租屋的困境亦能在改革租屋問題的議程中佔有位置。
最後,在《老窮奇幻紀事》中,除了主角老窮人士外,周圍一個個的守護天使的身影也是不可或缺。他們除了那些被認定是主責社會救助或老人福利的社工以外,還包括法扶律師、檢查官、社工、看守所人員、鐵路警察、長照居服員、房東、里長幹事、社區發展協會工作同仁們等。這些人因為業務相關或生活環境接近,親身觀察了老窮底層的艱苦及靭性;在執行自身業務的裁量許可下,能設身處地與老窮者互動,在關鍵時刻渡他們一程,看似不經意卻有時起到了救命效果。
由此,在思索老窮關政策與結構變革的同時,我們應能盤點並積極動員這些遍佈在底層周圍的潛在助人點,形成一個真正綿密的社會安全網同樣重要。透過教育或文化倡議,提高扶貧的責任意識,讓它不只被認為是社會工作者專屬的業務,而是人人都能做也應該採取的行動。養育一個孩子需舉全村之力,幫助身陷多重困境的老窮者何嘗不是。願我們都能捧起本書,放下書頁後,在自己生活上演的老窮奇幻紀事中,扮演要角,實現「消除貧窮」、「長照路上不孤單」口號於日常可見的行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