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前玩一遍填字遊戲——專訪丁啟文《有錢人不告訴你的發大財心法》
上午的東區彷彿調低了色彩對比,缺乏飽和的街景只有黃底待租告示醒目。 丁啟文穿得單薄,採訪前隨攝影師在一間間空店面拍照。我想像照片裡他清癯的身形被背景吞沒。其實不然。丁啟文反應快,言語間有種片開世事的銳利,或說世界是他寫好的劇本,他只是在為我解釋,而我們包括攝影師都是擺設。 「我討厭半調子,但喜歡觀察半調子的人,看他們怎樣自欺欺人或逃避問題。我喜歡在作品裡惡作劇。」遊戲自此開始,一場名為發大財的全民捉對廝殺。 丁啟文就是那個喊「action」的人。▲丁啟文說話像放箭,寫劇本做案子亦然,討厭拖沓浪費時間,「因為沒有效率,真的就是,沒有效率。」他力求完美,只因「只有自己沒出錯,才能罵出錯的人。」(圖/鏡文學)不正經才是他小說的正經事丁啟文現於北京讀電影研究所。大學雙主修哲學廣電。原本讀哲學,因為接觸劇場,大學二年級便想說故事。畢業後,他考上研究所,給自己三年時間了解這個產業。此外,他接案寫劇本。別的編劇煩惱寫自己沒興趣的故事,他則是享受「寫別人喜歡的東西」,「客戶有需求,你用你的sense讓它變完美,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嗎?」談起創作,丁啟文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先踩定發言的位置,再讓故事形式起走。讀者便順著他架起的滑道(或陷阱)一頭栽進去。《有錢人不告訴你的發大財心法》便是一部充滿設計的作品。小說名便帶有令人起疑的趣味。既已言「有錢人不告訴你」了,何來「心法」?如此,這心法是誰透露的?可不可信?類似的正言反說與自我暴露再否定,是丁啟文《發大財心法》的拿手好戲。他套句小丑說的,「why so serious?」小說以主角之一「林彥名」的演講開頭,自道一介貧青如何靠東區炒房坐擁上億。林彥名躋身上流的故事,不但坐實發財夢,也有樓起樓塌的大徹大悟。然而當其後的敘述者接續登場,我們才知道寄生上流的正確方式。《發大財心法》以偽工具書形式,透過五名「成功人士」或演說或採訪或私語的敘述,幽了島民的發財夢一默,也玩盡了言語趣味。趣味在哪?丁啟文說,他喜歡「壞掉我們習慣的概念」,將一句正經格言反過來或歪著說。例如他讓看起來草根憨慢的角色說出,「伊有教我一个道理,講食果子別拜樹頭。果子生得好,佮樹有啥底代,應該要給地落肥,佮地說多謝才對。」不拜樹頭,拜土地,因為土地才能拿來炒,才能讓人發大財。小說眾聲喧嘩,甚至自打嘴巴。丁啟文丟出的疑問是,為什麼我們常常忘記說話者所處的位置?無論是讀到小說人物自報家門,或新聞政客誇誇其談,閱聽者都自然的信以為真。丁啟文說,「你不覺得可疑嗎?」「哲學系的訓練是,懷疑每一句話,不但思考內容,還有說話者的處境是興奮、焦慮,還是在遮掩?他對誰訴說?第一人稱常常讓我覺得人設很崩,因為我會想他在哪裡說這些話。」落實到小說,讀者要警覺林彥名冠冕堂皇的發大財心法,其實是在對台下人物演講。演講是表演,帶有作戲成分。「在公開場合發表演說,不可能太私我,但我在寫的時候得傳達人物心裡。因此,林彥名一方面得取信聽眾,一方面遮掩不想表露的。這中間有很多可以玩或反著操作。」▲《有錢人不告訴你的發大財心法》寫東區沒落,我們穿梭在一間間待租店面前拍照。拍到一半,有業主跑來問我們在幹嘛?一時之間,我們支吾其詞──彷彿掉入小說裡的諷刺橋段。畢竟,總不能說「這個人寫了一本你店面租不出去的小說」吧。(圖/鏡文學)世界是可能寫壞了的文本大選在即,打開電視機每個人都在說話。語言像衣著,表現凹凸有致,遮蓋不忍卒睹;有時也像國王的新衣,人人都看透,只有說話者不知道自己赤裸遊街。是以,《發大財心法》也是教人說話的工具書,只是它反著說,要讀者在文字裡被戲耍才上了一課。為諧擬坊間的理財與心靈成長書,丁啟文重翻多年前流行,去年重出二十周年紀念版的《富爸爸,窮爸爸》。為何採工具書的形式?其實也是遊戲的一部分。「我想讓讀者翻開書,想說在寫什麼鬼?」丁啟文解釋,這不是愚弄讀者,而是讓他們參與,「你發現它的結構不對勁,明明看的是小說,怎麼是工具書,就會懷疑裡頭人物是不是在騙人。」就像丁啟文重讀《富爸爸》,覺得敘事重於內容,「裡頭甚至能還原很久之前的對話,不是很假嗎?」類似的心靈雞湯書籍,讓丁啟文想嘲弄一番。讀這類書籍求的是福至心靈,丁啟文用小說仿擬,便是把形而上的改成形而下的發大財。「這類書談的都是不會錯的通則,基本上有智力的人都可以推敲出來,可是大家還是買單。為什麼?因為它會用敘述。例如吸引力法則告訴你的案例,都是一千個裡頭挑一個,你不會看到那失敗的999個。這就是故事的說服方式,大家被說服被騙,卻樂此不疲。」《發大財心法》有位集徐旭東、郭台銘、柯文哲影子於一身的大老闆「徐元浩」。這麼多財經政要可以變成一個角色,是在他們身上看見了什麼共性?丁啟文回答不改犀利,「他們都很會,很會為個人利益打算。」關於這類人物,丁啟文在小說裡借林彥名的段子下了註解:「如果你覺得自己的心是面鏡子,染不得一點髒汙。我建議你摔碎它,用多一點角度重新審視自身,你會幸運七年的。」因為欲潔何曾潔,在丁啟文看來,敢做發財夢的人都是不怕髒的。為了酷肖影射人物,丁啟文認真聽了一遍郭台銘與館長爬象山的直播(並且在小說裡重現)。他的小說因此非常逼近現下時空,但在這個「真實已經比小說更小說」的時刻,套句黃麗群說的:「問題不在於你寫不寫得過真實事件,而是世界前所未有的與你裸裎相見。」這讓創作者描繪當下,想建構「如果那樣,會怎樣」的小說次元變得無比困難。丁啟文的策略或許不是建構新的次元,而是把它端到讀者眼前,讓你直視。按照他的說法是,「作品如果可以拿來娛樂,也可以與當下互動,為什麼不兼而有之,只甘於當數位垃圾?」於是丁啟文用編劇之眼看光怪陸離的世界。「再怎樣刺眼的東西都存在,身為創作者,要認知世上絕對有你不能想像的事,但你不能只覺得好不可思議,要盡力接近它,把它寫出來。」▲「這麼多觀點互相衝突,你可以判斷誰說真話嗎?」丁啟文說,這是給讀者的挑戰。除了小說,我們閱讀世界這個文本當如是。(圖/鏡文學)溝通如此困難,說故事才有趣我們的話題來到了不同世代的政治立場。因為在很多人眼中,他人的政治立場(不一定是長輩)確實不可思議。既然前面我們談了這麼多敘述遮瑕的方式,我問他能不能用故事感化政治立場不同的人?丁啟文想了想,彷彿這是值得挑戰的問題。「大家都覺得跟長輩溝通很難,可正因為溝通如此困難,才讓說故事變得有趣。我們必須克服一個又一個坎,每個人的克服方式都表露他的性格,他採取的解決方式顯示他是怎樣的人,所以有很多故事可說。」當世界變成充滿設計的劇本,待人接物會不會受影響?我問他現在你對人的好奇心是出於想認識一個人,還是身為編劇的性格?丁啟文坦言,自己很難區分,也很常自生活中抽離,用第三者的眼光看待自己。例如跟爸媽吵架,他會開始想原來這就是溝通遇到阻礙,下一刻便回房間打開電腦,記下討人厭的父母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以上是舉例啦,不是真的說我父母。」霎時,世界又從劇本變回現實。時間已近下午一點,丁啟文要去看他的舞台劇本彩排,之後沒幾天便回北京。臨走時,我隨口說了句,「明年一月選舉好像很多在外的人懶得回來投票。」丁啟文在咖啡館樓梯上,一腳踩著上一階,回頭說,「所以那些人不會成為好的創作者。」忽的,我以為他在罵他筆下寫壞了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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