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嬌妻其實是荊棘之道——專訪陳玉梅《賢妻良母失敗記》
文|翟翱 攝影|王漢順
2020-01-06
網飛強片《婚姻故事》,把婚姻的雞腸鳥肚亮晃晃的在加州陽光下展示。好看是好看,但電影裡的浮世男女(與他們的住所)都顯得太乾淨了些。
採訪七位女性婚姻故事的《賢妻良母失敗記》,則有把人拿去摩擦粗礪的不堪——也是接地氣的一種,又帶著滲入肌理的溫柔。兩者何以並存?陳玉梅或許會說:「這就是現實的魔幻與迷人之處。」
念社會學出身 靠連結自身經驗採訪
陳玉梅目前是鏡文化主筆,採訪小人物多年,現主持鏡好聽的podcast「記者手札: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研究所念社會系,讓她常常反身思考受訪者面臨的困難與她生命的連結。她回想研究所畢業,找記者工作寫自傳,無從落筆,便騎機車在自小生長的中永和工廠間閒晃,看著大大小小困著許多勞工一生的傳產工廠,自問:「我是誰?從我所學,為什麼我想當記者?」
「那時,我才發現父母影響我很深。小時候我父親在老家新屋因心肌梗塞猝死,那一天他才在田間收拾完颱風後的災損,什麼都沒留下。台灣農村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像我父親,在田裡做到死,根本賺不到錢,還要兼很多差。只要想到父親,我就很難過,可是這樣一個在村裡樂於助人,盡責照顧家人的人,怎麼會什麼都沒有留下?」
結果陳玉梅第一份工作是在財經雜誌。看到的永遠是成功人士,她不禁問:「其他不夠成功的人呢?」陳玉梅認為,這些成功範本無法讓我們看清現實,只會讓人覺得自己不夠努力——然而真是這樣嗎?社會學的訓練,使她質疑是不是一開始我們的起跑點就不同。例如她父親的起跑點(與終點),她自己的起跑點。
之後陳玉梅到《壹週刊》、《蘋果日報》當記者,寫「人間異語」專欄,看盡眾生相。她曾訪天體營愛好者,追求情慾自由的男男女女,被笑稱「情色女王」也不以為意,只覺得那些人跟自己完全不一樣,所以好奇。但她的好奇不止於獵奇。
陳玉梅說,「一般人看很底層的人,可能只有憐憫,但我很好奇已經沒有路,為何他們還能活得那麼自得?每個人都有走到生命邊緣快要往下墜的時候,郭台銘也不例外,只是他不會說,我們看不到。人的這個面向讓我著迷。我不覺得這是消費,而是去理解他們,從中得到力量。」
採訪過那麼多被主流屏棄,為生命拚搏的人物,陳玉梅最常想起投身公娼運動的麗君姐。曾是公娼,卻早已還清房貸,拉拔孩子長大的她,見昔日姐妹抗爭未果,有人自殺,毅然投身妓權運動,「在她身上我看見女性的韌性,有股不容輕視的尊嚴。這些人不該就此消失。」
▲陳玉梅常常採訪某議題,卻發現受訪者周身有更有趣的東西,而深入另一項議題。例如《賢妻良母失敗記》其中一位受訪者,便是因為採訪她跨性別的孩子搭上線的,「我發現她媽媽對她想跨性這件事很開放,所以好奇媽媽的人生故事。」(圖/鏡文學)
訪問失敗女性 從婆媽中看見父權
是怎樣的曲折心路讓這些人背向世界而不致毀滅?以報導文學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說:「我對『訊息』並不感興趣,我要知道祕密,生命的祕密。」生命的祕密不該就此消失,陳玉梅將目光轉向尋常的家庭主婦。問題是,她們是否也能告訴我們生命的祕密?
《賢妻良母失敗記》裡有丈夫外遇又遭家暴的妻子;為逃離舊生活嫁給根本不愛的人的女同志;看著母親與姐姐婚姻失敗終目空愛情的女人;學過女性主義、高學歷卻在愛情裡稚齡化的女強人;享受性愛,結婚對她像插曲,奏完就散的奇女子;以及自幼目睹媽媽被爸爸施暴卻渴望父愛的矛盾女性。
凡此種種,很容易被視為婆婆媽媽的抱怨,但陳玉梅認為在這些枝節背後,是無上的父權結構,與其帶來的大哉問——為什麼我們習慣了這些抱怨,卻不去問她們為何抱怨?「就像外遇不止是外遇,為何女人遇到丈夫外遇的反應都一樣,都是原配控訴小三?為何原配看起來都這麼苦?為何男性消失了?」
陳玉梅認為,社會新聞上的大老婆的復仇,其實是親職壓力的變形。這些女人的先生早就不見了,親職上性別不平衡,女人因此陷入痛苦,所以她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用悲情當浮木。然而,浮木是會沉的。
悲情浮木其實是賢妻良母招牌的一體兩面,或招牌朽壞後的剩餘價值。這不可承受之重,陳玉梅也背過。兒子早產,她在家帶兒子半年。她說當時有嚴重產後憂鬱,感覺生命很窒息,動彈不得,根本沒辦法出門。有一次很想回媽媽家,開車上高速公路,結果遇到塞車,兒子在後座哭,她完全無能為力。這印照出多少女人養小孩的困境。
陳玉梅的教養經驗與這些女人的故事若有雷同,並非巧合。回到根本,仍是社會結構的逼仄,「大家都覺得生養小孩很重要,但傳統父權社會又把所有責任推給女人。」何其弔詭。
當社會習慣用金錢衡量事物,全職在家的女性,因為沒有收入,顯示不出女性家務勞動跟母職的價值,「而且做好是應該的,不能要求任何回報。」這成為我們傳統歌誦的「偉大的母親」。日積月累的壓抑之下,二十年後孩子長大了,媽媽此時卻開始要求孩子回報,嚴重的就開始情緒勒索。
吳爾芙說,女人要寫作,首先要有自己的房間。陳玉梅認為,即使不寫作,女人當媽媽也需要自己的空間,可以喘口氣暫時卸下親職,看看外面的天空。
然而,台灣許多女性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往往已是快被賢妻良母招牌壓死時。陳玉梅給其中一位受訪者看書稿,對方看到書名叫作《賢妻良母失敗記》很難過,覺得自己被否定了,陳玉梅解釋後對方才釋懷。
▲「應該有更多女人出來寫女人的故事,自己寫自己的聲音。」陳玉梅不止一次提到女性書寫的重要。藉由生命經驗,我們才得以抵達他人內心,同時抵達自己。(圖/鏡文學)
大學挑戰媽媽 擺脫原生家庭詛咒
賢妻良母陰魂不散,其中一個原因還包括原生家庭的影響。書裡不少案例都複製了原生家庭的相處模式,不是愛的欠缺,就是愛得太滿。陳玉梅以前念女性主義,很早就有自覺反抗母親。
過往她用憤怒拉開與母親的距離,例如大一時因為超過晚上七點回家被母親甩巴掌,大吵一架後,寫信給母親要求獨立跟自由,也曾逃家,「我與我媽的安全距離是一次次透過爭吵拉出來的。」然而,母親現在還是會嫌她穿的衣服。陳玉梅只得哭笑不得的回她說,「你的女兒已經半百,不是小女生了欸。」
陳玉梅說,我們都應該挑戰自己的父母,越晚處理父母議題就越痛苦,「一定要把界線拉開,否則遇到中年危機會整個失控,最後是痛逼得你一刀兩斷。」
讀過女性主義如她也曾被親職壓得喘不過氣,更遑論其他女性如何有能力自我覺察,覺得婚姻不對勁,就應該調整,甚或勇敢斷捨離。我問陳玉梅這樣不是很弔詭嗎?理論告訴我們那麼多,我們卻得實踐了失敗了才知道理論是對的。
陳玉梅以前讀女性主義覺得像口號,就像有人塞給你一件不是量身訂做的名牌衣衫,你會猶豫,「接觸這些女性的生命故事,再檢視那些理論,才發現它們說得太好了。」從紙上談兵到生命經驗,也是《賢妻良母失敗記》的要義所在:「這些故事的重要,在於它們都不一樣,透過書寫生命經驗我們才能看見凹凸不一的細節。」
陳玉梅說,這本書有理論的身影,更有理論到不了的地方;訪問一百位女性,相信她們告訴你的都不同,「有更多多彩的女人,我還在尋找。」陳玉梅眼神閃過鋒芒,也有黯淡,「採訪別人讓我了解自己。因為她們都在走不下去的時候,開始面對自己的人生,一切都是因為『不得不』。但是所有路都不會白走。所以最終的問題是,當你面對家庭的變故,你得到什麼?」答案是,「跨出來,回到自己。」陳玉梅說,「如果我爸爸不走,我們一輩子可能就困在農村。」
「所有採訪都是受訪者的聲音跟採訪者彼此穿線交織,共振得出來的。」一開始,陳玉梅對她的工作下了個非常美的譬喻。訪完近尾聲,我才明白這句話不止停留在譬喻層面。
「如果我不寫,他們就沒有聲音,可是他們就是我們。」
採訪後記:
陳玉梅不喜歡公開談論自己,認為記者不應該成為報導主角,直說採訪前很緊張,真不知道以前那些受訪者怎麼侃侃而談的。訪問前,陳玉梅點了杯調酒「鹹狗」壯膽。「鹹狗」以伏特加當基酒,混以葡萄柚汁,並在杯口抹上一圈鹽漬。伏特加的燒灼感與葡萄柚的酸楚,會因那一圈鹽而在入口時轉為甜味。
不知怎的,我覺得這道理跟她採訪失敗的賢妻良母最後讓自己昇華很像。只不過陳玉梅從頭到尾沒有喝一口「鹹狗」,仍不絕的說出這些。惟有提到父親時,她才停頓了一下,為的是止住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