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林剪云:这些人就是生活在我周遭的人
立刻阅读:「叛之三部曲」《忤》聊到二二八事件,林剪云先回忆起她还在念大学时,回到屏东老家的夏日某天。「那时放假,我返乡回家,穿著短裤在床边半坐半躺。躺著躺著也没什么事,突然我一个念头,想到之前在图书馆某本书上看到二二八事件这个词,但丝毫不知来龙去脉。我就随口问了在旁边的老爸:『阿爸,啥密是二二八事件?』我爸那时手上不知道在忙什么,听到这句话,像被什么打到一样,停下手上的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我本来以为他要拉一把椅子坐下好好告诉我什么是二二八,没想到他脱了脚上的木屐、直接往我大腿用力一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然后丢下一句话:『拗盖拢麦赛出企外靠供加!』(以后在外面不可以讲到这个)」从小学三年级起总是名列前茅、不曾被父亲痛打过的林剪云,竟然在上了大学、成年之后,因为「二二八事件」这五个字,被老爸拿木屐招呼,痛到她当场飙泪。「你就知道在那个年代,这件事是禁忌到什么程度了。」 一段空白的历史少女时期的林剪云,对于台湾历史的空白,早已燃起炽烈的好奇心。那约莫是1977年,台湾还处于戒严时期,学校教科书一派歌舞升平、赞颂领导英伟;党外运动则在全台各地日渐风火蓬勃。校园高墙将属于台湾的黑历史隔绝在外,同年年底中坜事件拉起往后街头运动的序幕,美丽岛事件再隔两年就要发生,空气中则不时流动著白色恐怖的肃杀。一般人遭到长辈如此喝斥后应当退缩,但那一记痛击让反骨的林剪云燃起更炽烈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严重?」更有甚者,她开始意识到台湾史并不像学校教的那样,而是有著好大一块空白,或说黑幕。这让她早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台湾的近代史写完。将近40年前埋下的种籽,到现在才结出第一颗果实。这段酝酿的期间,林剪云从1989年第一部长篇作品《火浴凤凰》出版以来,不只小说,还编剧本,如《火中莲》、《断掌顺娘》、《路长情更长》等,从有线台到无线台都有她的成果。特别是无线台的编剧经验,因为每部戏都是将真人实事搬上萤幕,林剪云自此从闭门造车的小说家,变成到处与人聊天的采访者,甚至有过写一档戏就访上一百多个人。「我的采访工夫,可以说是从编剧这边所累积的。」而这些工夫,到了「叛之三部曲」要准备开花结果时,便扎扎实实地派上了用场。「叛之三部曲」首部《忤》是浩浩荡荡16万字的钜著,故事从1946年说起,围绕在屏东万丹首富鼎昌商号李仲义后代李其昌,与其子李子庆、李子毓家族,以及自泉州冒死渡过黑水沟来台打拼、辗转落脚万丹贩售小食的林伯仲,两条主线,一富一庶,细细勾勒起当年台湾南方的丰饶繁盛,呈现有钱人家和一般百姓在政局动乱之时,个别面临的艰辛与危险。十多年来,林剪云真正花在书写的时间上并不多,很多时间是用来考据、用来伤心、用来难过。 《忤》的事件主轴即是二二八。为了写出最接近实际的情节,林剪云字字句句详加访谈、考证,从大户人家使用的物品,到底层民众的日常生计,一事一物都追查得上穷碧落下黄泉。民生琐事即已用力如此,遑论那些牵动人心的历史。回溯起来,《忤》最初始的电脑档案,竟早在2003年就已存档。十多年来,林剪云真正花在书写的时间上并不多,「很多时间是用来考据、用来伤心、用来难过。」林剪云本身就是屏东万丹在地人,对自己的考据成果也相当自信;但伤心难过,又是怎么回事?真实比小说更令人伤心问题一抛,林剪云略有停顿,再开口时竟语带哽咽。「因为这些人就是生活在我周遭的人。」原来在《忤》当中,主角子毓留下的遗腹子,是林剪云的邻居兼同学。「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美,却又这么孤独寂寞的女孩子。我从旁看著她,愈感受到这家人的孤苦伶仃。所以当我在写李家的遭遇时,我自己都很崩溃。」虽然两人早已失联,但林剪云对子毓之女的悲痛共感,至今仍相当深刻。 小说中写到的三栈西洋红楼,现已拆除。然而《忤》的书写还是面临查证上的困难。「台湾近代史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事件无从查起,除了尽力挖掘史料,还要拜访很多耆老。」先不说近代台史研究者基于立场不同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走访地方耆老所得的内容也不完全正确,更多的是吞吞吐吐含糊其词,或直接丢来一句「抹记啊啦」。即使解严业已30年,即使现代台湾号称民主自由,许多走过那段黑历史的人们,提起往事仍旧选择三缄其口。毕竟在当年,就连沉默,都不见得是明哲保身的解药。可能林剪云比其他历史小说创作者幸运的一点是,其他人必须消化诸多文献,才写得出一个故事,但她就成长于她笔下的大营里。「我看过有钱人的生活,也看过底层人的生活。当我面对这一团各说各话的混乱时,我就看身边人的遭遇是什么,去回溯出哪种说法更接近真相。」她从真实的人物出发,撰写他们的境遇,再往上与历史层层相扣,浑然天成地造就了这部各项细节都能栩栩如生的作品。我只是呈现台湾人一路以来的寻觅与挣扎三部曲分别定名为《忤》、《逆》、《叛》,第二部预计以美丽岛事件为主轴,第三部则落定在太阳花学运,都是颠覆政府当局的事件,用现在的话讲,无非是著眼于「暴民们」,但也可看出在不同时期,叛乱者从「唯一死罪」,如今可站上公堂,争取更多民主权益。这是时代的演变。 然不少学者如李敏勇、戴宝春,都对林剪云的规画表示担忧,认为无论美丽岛或太阳花,都尚未真正入史,要写成历史小说言之过早,容易引起争议。「但怎样才算历史?历史小说又该怎么定义?这也是我很想追问的。」二二八到白色恐怖,时间太接近,很多当事人或其家属都还在,很多事情也尚未水落石出,弄得不好,林剪云还可能因此闹出官司。不少人建议她改写已经盖棺论定者,以免惹祸上身。「但我想写的是事,不是人。而且从近代史到现代史,是真的和我们息息相关的。或许写没有人会跳出来指指点点的东西会比较安全,只是那样的话,近的事情不就永远没人写了吗?」只要扯上政治,不免就万般艰难,永远都有人要你表态,要你选边站。「的确有读者说我在《忤》当中对日本的责难不够深。但我该写的都写了。该有什么感想、什么结论,是读者自己要去想的。」身为小说作者,最大的责任是把故事讲好,而非藉文批判,甚至宣扬自己的立场。「如果我要批判,那我应该写的是政论,不是小说。」「这些人、这些故事本来就存在,我只是确认史实之后,把它们写出来。我没有特别要去指责或说服什么,我只是呈现当代的状况,呈现各世代台湾人一路以来的寻寻觅觅、挣扎、牺牲。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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