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史翠普在员林──专访陈思宏《楼上的好人》-鏡文學

梅莉史翠普在员林──专访陈思宏《楼上的好人》
文|翟翱 2022-02-24


追问梅莉史翠普是不是真的在员林前,不妨先看《艾蜜莉在巴黎》。尽管这部影集毁誉参半,但陈思宏说至少有一点它写到点上了。


“第二季有一集巴黎热浪38度,艾蜜莉家没冷气,办公室也没,热到快崩溃。她的法文班同学跟她说嘿我家有冷气,她就去了,顺便上了床。我看到这一幕觉得太真实了,因为柏林也会热到38度,我朋友常常说谁家有冷气我就要嫁给他。”


“她在热浪中变形了。”陈思宏说。这恰恰是他用三部曲写夏日的想法──高温蒸汗,礼教氤氲,气味流窜,人意识到自己与他人身体的存在,为此焦虑却也兴奋。


当遮掩的羞耻散去,欲望便成了醍醐味,引出脆弱也最真的自己。



楼上的好人

陈思宏 著

出版日期:2022/3/4


当做戏的女人无法演活自己


细数三部曲,从永靖出发,绕道佛罗里达,最终复返员林与柏林;《鬼地方》在中元溽暑、纸灰飞扬中揭开家国大大小小的伤痕;《佛罗里达变形记》撕毁青春讴歌,正视少年少女成长痛与被迫做的美国梦。


收官之作《楼上的好人》,或许是陈思宏三部曲最贴近写女性的一次。不同于《鬼地方》写好几名女性半活不死的生命史,《楼上的好人》将繁复工法用在同一名女性角色上,一针一线将她绣得立体,有声有色。在《楼上的好人》,陈思宏把此前“夏日三部曲”的核心“变形”跟做戏结合,指出了其中的吊诡之处:为何当女性变形,变得不像原本的自己,才得以停止做戏?


陈思宏说,自己喜欢描写女性多过于男性,“因为女性在男性掌控的社会必须变出许多面貌求生。”不由自主的女性,总是扮演他人眼中的自己,假装开心,隐藏悲伤,否认欲望,复述男人给她们的台词。


迫在生活中粉墨登场的女性,都活成了戏精梅莉史翠普。千千万万的梅莉史翠普上演不属于自己的戏码,“她们更引起我的兴趣,也更值得书写。”



▲《楼上的好人》是陈思宏“夏日三部曲”最终作。他称自己有准时焦虑症,写完浩浩荡荡三部曲那一刻的心情是,“很佩服自己,没有迟交稿,甚至提早。”完成三部曲的目标,会不会觉得松口气,可以慢下来了?“我不知道欸,这应该是完成人生里程碑的心情,但我觉得自己还没做到。”他透露接下来想写的还是三部曲,以数字为出发点。(图/镜文学)



一场夏日破处之旅


《楼上的好人》叙述住在员林的女主角“大姊”到柏林找小弟,经历一连串观光客的不适跟文化震撼,平行回望员林童年,其中藏著小弟出走他乡的秘密。不过且慢,大姊还有一个更重要任务。她想要破处。


小说以“员林老处女来柏林了”破题,寻弟之旅成为破处之旅,《楼上的好人》因此延续从陈若曦《纸婚》、马森《夜游》以来台湾文学中的女性异国探险系谱。影像中也有类似的女性身影,例如茱莉亚罗勃兹演出的《享受吧!一个人的旅行》与茱莉安摩尔的《Gloria Bell》。


“在异国的月光下,我们更容易变形,因为无人知晓。当周遭都是听不懂的语言跟陌生面孔,你就会解开束缚,因为束缚都来自人情。”陈思宏说。白话一点就是,“你看很多同志到一个新国家、地区,都是先打开交友app,寻菜一轮。”


然而,相较上述影像作品的轻松写意,《楼上的好人》里的大姊有许多磨难。首先,她并不讨喜。大姊充满怨怼,初来乍到德国,看一切都不顺眼。更可怪的是,她曾是护家盟。谈到大姊这角色,陈思宏有几分犹豫(同时带著兴奋),“尽管我担心读者不喜欢她,但跟著她走完这夏日旅程,我相信读者会喜欢她。”




员林铁枝路旁的破败房屋,是《楼上的好人》中大姊小时候一家人住屋的灵感来源。(图/陈思宏提供)
两则反同现场的记忆


如果在柏林,一个护家盟老处女。小说一下便有两个惹人议论的标签,想发文骂人的读者,不妨先听听陈思宏描述的2017年同婚释宪现场。


“婚姻平权运动多数期间我不在台湾,释宪当天刚好我在场。那天立法院前同志聚集,彩虹旗飘逸,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仅仅过条街,就是身穿白衣服各式不知道什么盟的人。这带给我很大的视觉冲击。我在两边游走,反同方有钱到有流动厕所,我注意到上面有彩虹标志——其实是流动厕所公司的logo,就故意问,欸你们厕所贴彩虹标志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支持同婚的吗?接著,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包围我,一群白衣人对穿花衬衫的我尖叫著。其实这让我很兴奋。我默默记下这一群对我尖叫的女性。后来我把她们揉进大姊这角色。”


陈思宏说,关于婚姻平权有很多论述,“但我想知道一个来自员林的小家庭如何面对这个撕裂社会的议题,以及,一个女性为何想加入反同阵营?” 


为了写《楼上的好人》,陈思宏访问了五位曾参与反同运动的女性。他发现她们的共通点是,其实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问其中一人说,你为什么讨厌同性恋?她吓得连忙否认说没有啊没有。”


陈思宏的结论是,她们是寂寞的人,把教会视为家庭的延伸或补充。“对她们来说,加入教会其实像结婚,想逃避孤寂而加入群体,再被这个群体动员,做自己也不明就里的事。”


当天稍晚,还有另一个场景令陈思宏印象深刻。“我离开立法院后,走到台北火车站,看到一个全身白衣的阿姨迷路了。迷路的她遇上一群很明显是同志的男生,这群小gay跟她说阿姨你跟我来。于是花花绿绿的小gay领著一个白衣阿姨。我觉得这画面超有趣,就远远的跟踪他们。我不知道这件事对那个阿姨有什么启发或质变,但我相信她之前一定没有真的跟同志相处过。”


这便是《楼上的好人》给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主角的原因。陈思宏说,“这很有趣。我写女性都希望她们能尽最大力量违反‘原厂设定’──那些对女人的期待跟枷锁,可以不用好看,不用瘦,不用结婚,不用温柔,不用体贴,不用当母亲。我想到,啊那些对我吼、对我尖叫的反同女性岂不是正违反了这些原厂设定?”


老处女碍著了谁?


《楼上的好人》主角除了是现实中曾对陈思宏尖叫怒吼的天选casting,还动用了他读彰中的老处女记忆,“我一直都对老处女这称号很有兴趣,这称号有个冲突,老了却还是处子之身。我们在各种语言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词,因为各种文化都常常以性贬抑女性,用性来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存在。”


但老处女碍到了谁?“从小到大,学校里都有一位被称为老处女的老师,我读彰化高中时就有一位。同学们用各种方式羞辱她,例如全班忽然大笑,在她经过时大叫老处女。”


“求学阶段我跟这些被称为老处女的老师都很好。她们发现了我的不一样,在群体中处于弱的一方。或许,她们在我身上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因此,在冒犯的风险下,陈思宏书写这样不合时宜的女性,让角色作为证明般的存在。


证明女性可以不用是社会给的原厂设定。证明男人不能用自己狭隘的目光,囚禁活生生的女性。证明自己曾经在求学路上遇到雪中送炭的队友。


▲《楼上的好人》以“大姊”的观光客奇遇苦难开场,讲述一段夏日破处之旅,图为柏林U-Bahnhof Schlesisches Tor车站。(图/陈思宏提供)

一个男同志写反同保守女性,是有趣的跨界,但是不是也是冒犯呢?我刻意问陈思宏。他的回答是,“写作就是关于跨界,如果只能写身分规范内的,那我们写小说干嘛?确定自己基于尊重,就不要怕冒犯别人,要找到一个温柔的施力点,建立对话的可能。”


不过小说既以老处女想破处推动故事,最后势必要写到她究竟能不能如愿。“这是个难题。”陈思宏说。因为写多一不小心就会俗套,甚至重回陈思宏所谓的“原厂设定”;写少,则又会让读者有隔靴搔痒的感觉。


“身体被绑住的女生,被打开了,她会怎么办?”陈思宏构想大姊的破处。“我觉得大姊的性会是带荒谬的喜感。我不想写光彩的性,这关乎我们对性的期待想像,以为总是光鲜亮丽,一定要俊男美女香扑扑干干净净的,然而实际上不是这样。有过性的探索就知道,跟人生一样,大部分都是失败的。”


因此,小说最后大姊对她的破处对象说:“我不美,但你可不可以专心看著我。”用独一无二结合员林与柏林的方式达致了她的愿望。


小说这样描述:“原来这就是性。等一下,这就是性吗?身体几秒连结,进入,往前后退,瘫软松垮,好累喔,懒得遮掩,不用装美,不想收肚,我不介意你的疤,你不在乎我的老朽。他放了个屁,微臭。她闻著屁,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没人需要为了屁声道歉,没人需要为了松垮道歉。”


这是最不浪漫同时最富人生况味的性了。


三部曲终章:陈思宏的影像之书


等一下,所以梅莉史翠普只是一个浮想联翩的比喻,不曾踏足员林?不,她真的来过,在小说的最高潮,陈思宏动用了小说家无以伦比的连结时空跟情感能力,让梅莉史翠普以她拿下首座奥斯卡女主角奖的《苏菲亚的选择》在员林重现。


“我一直想把梅莉史翠普写进小说里。追根究柢,我就是一个死文青,喜欢把看过听过,然后有感的影像音乐放到故事。”从《苏菲亚的选择》到《新天堂乐园》,从曾屹立员林的国际戏院,到柏林如今还开张的“国际电影院”(Kino International),都被陈思宏写进《楼上的好人》。


用一本小说连结复数的电影文本,让不同作者展开对话,相异的地域交叠。于是梅莉史翠普“成为”《楼上的好人》角色,员林与柏林互为前世今生。这关乎陈思宏对进电影院看电影的由衷好奇。“我常常想为何人类喜欢看电影?因为灯关了,在黑暗中我们是被带进另一个宇宙,这是串流无法比拟的。美国有阵子盛行歌舞片,因为萧条年代需要娱乐,进入电影院,就是进入万花筒;跟欧洲不同,欧洲是到电影院逼你面对现实。我们在电影院共享一个私密的宇宙,不论是逃脱还是面对现实的电影,都是小说可以施力、拿来取用的。”


因此,《楼上的好人》是陈思宏的影像之书。小说里,唯有当大姊与小弟在电影院,他们才真正回到了故乡,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快乐记忆。至于陈思宏自己,“我想透过小说说一次我爱电影院。”


存在与不存在员林的梅莉史翠普,以及小说接合电影文本,在在显示作家调度想像与挪移现实的本事。陈思宏说,“有人不喜欢谈论小说设计,但我觉得设计是很重要的,我很高兴看到很多写作者一起回到虚构跟想像的力量,带我们到很多不同的地方。”


写完三部曲,陈思宏对自己的期许是“一个无聊的说书人,但把想像力放到最大”。夏天三部曲完结了,但夏的记忆不会散去,我们跟著主角不可免的袒露自己,其实就是认真看一看不成人样的自己。


三部曲最终的提问或许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不成人样的自己,会不会其实是真实的自己?变形,其实是变回。陈思宏在三部小说里写出的夏日奇观,不过是人们初来世界,最柔软无所畏惧的一面。


小说家用夏天的故事诉说被压抑的曾经。




▲陈思宏把梅莉史翠普写进了《楼上的好人》。当年他曾在员林国际戏院看她演的《苏菲亚的选择》,而柏林也有一个“国际电影院”。因此,电影或者说电影院像小说里的虫洞,打通了过去的员林与现在的柏林,年幼的大姊与小弟探头看见此刻已疲惫不堪的自己。图为柏林国际电影院。(图/陈思宏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