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哀乐中年的小说肉搏战——专访庸念尘-鏡文學

作家特写

【作家特写】哀乐中年的小说肉搏战——专访庸念尘
文|洪启轩 2019-06-10

立刻阅读:《Quarte》

庸念尘说话给人过分小心翼翼的感觉,回答问题像倾诉秘密,会先看看四周,再下意识用手遮掩——与他说出口,其实很平常的内容显得反差。在谨小慎微的背后,庸念尘说他最爱的电影都是韩国片,例如奉俊昊,用血性直取社会病灶。

 

创作者与滋养他的社会,往往互看不顺眼,奉俊昊是一例,庸念尘也是一例。

 

庸念尘的文字相当简练,这样的写作风格并非偶然,他曾任日文翻译,役毕后赴日求学,返台后在日商公司工作,翻译半导体相关文件,现专职写作。 不同于我的成见——接触翻译会干扰创作语言的「纯净」,庸念尘认为翻译专业术语文件是种训练,帮助他自由跳跃在中文与日文语法间。

 

「从日文翻译成中文,不只字数会急遽减少,还要懂得断句,对语气的掌握得更到位。」翻译之于庸念尘,宛如搬弄各种词性的方块,是练习「把一个字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上」的过程。

 

少年情怀质变

问及最早的文学接触,庸念尘坦言一开始是为了追女孩子。少男情怀驱使他抄写泰戈尔的诗到情书里,后来索性不抄了,自己开始写,一头栽进文学海里,游来游去又闯进小说世界,一路写到现在。

 

现实与期待的落差,往往造就一颗敏感的心,庸念尘自言:「从小就乐观,但多愁善感。」他的童年在新竹关西的客家庄度过,直到六岁父亲过世,母亲举家搬到士林,「大人说隔三座山就能到关西,于是我天天坐在阳台望著远方。」

 

过年于童年的他,是凄风苦雨的路途。在寒冬中遥赴新竹,大家族热闹一轮后,再次回到没有同伴的台北生活。这种匮乏与完满的对比,就好比他在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获奖之作《血汉桥》里写的孤儿寡母——甘伶与忘仇,从相依为命到豁达人生,看似以淡然铸成遗忘,内心却如潮涌不止。

 

小牢骚撞出大宇宙

 

谈起自身写作的意义,庸念尘说自己是凡人,不免有挫折,创作是他唯一能发泄的管道。因此,生活小事被放大扩写,长成一片有机的小说世界。

 

「老实说我是对这世界有所不满才写的。」小至在早餐店前遇到机车乱停挡路,大致目睹酒驾虐婴在媒体上不断放送,满腹牢骚撞出文学宇宙,委屈一笔入魂。

 

用写作宣泄已是习惯,庸念尘说他出社会后,对世界有更多不平衡的不满,「大家都说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可是最丑陋的也是人。」愤慨即使有当头棒喝的力道,仍必须用艺术呈现,否则便与酸民无异。转身至小说家,其责任便在揭穿虚伪。「我觉得台湾可以更好。」庸念尘说。

 

换个角度看,以武侠起家的庸念尘也是见恶行义。本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语境不复存在,英雄豪杰的不平之鸣已随乱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承平时代里抒情的牢骚。即使庸念尘写武侠,他早早立誓不作金庸传人,「金庸只有一个,再怎么写也无法超越他,以他的套路写下去没有太大意义。」

 

于是,庸念尘锁定清末民初的镖局与气功,仔细钻研成现代武侠《血汉桥》、《两声雷》,抓准京片子语言揉进叙事,用真实的社会制度与武术作框架,写下不凡的人事。要言之,这是以说书口吻拳拳到肉的考究作品,尤其镖局的炮捶拳或气功都是真正的武术。

 

原来庸念尘练过半年的咏春拳,便将兴趣与写作结合。于是不平的平凡人挥拳,赫然劈开小说路。

 

与怪现状肉搏

 

「比起单纯的运动竞技,击剑更倾向武术。」庸念尘说。

 

庸念尘动用十九万字铺写《Quarte》(四分位),是台湾少见以击剑为主题的长篇小说。《Quarte》以击剑教练池显龙遭击剑高手以四分位(击剑运动的有效攻击部位分为八,四分位接近心脏位置)刺死作为开场,用骇人情节与推理悬疑手法,铺展出一段段因击剑而生的人物因果,并投射对台湾击剑与社会现况的反思。

 

说起击剑,庸念尘真的肚腹有经:「击剑相当公平,没有办法靠运气。选手在直线、有限的空间移动,为了在短时间内判断得分位置,每个动作都必须冷静且精准,所以技艺精湛的击剑选手往往文武双全。」

 

原来庸念尘有个曾是击剑国手的叔叔,自己赴日后也学起击剑,日后更将儿子拉到击剑的领域。然而,越是深入越是涌现无数的怪现状,「有的家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让小孩练剑,也有教练会故意留一手,因为他底下的学生有人比较有钱,『那一手』要留给钱付比较多的。」

 

小小击剑界俨然台湾光怪陆离缩影,怪兽家长与不道德的教练,在在令庸念尘受到极大刺激,整部小说于是有了写实基底。

 

庸念尘的文学初衷来自少年情怀「为了追女孩子」,如今写的却多是推理与武侠。新作 《Quarte》以一桩命案剑指台湾运动界怪象。写作于他越来越像击剑,只能选择攻击,或思考如何防守——等待下一次攻击机会的到来。

 

值得一提的是,《Quarte》设定时空背景在2030年代,文明应当因科技发展而跃进,小说人物却回到更原始的肉搏战——在地下斗剑场卸下装备与电子仪器,将仇恨以血肉作为清偿的工具。「谁说未来一定会更好?人性可能更野蛮、更血性。」庸念尘说。这时,他彷彿展现了黑暗面,类似奉俊昊电影的那种。

 

Quarte》也反思传播方式与暴力的纠葛——小说人物以「直播」带动人们暴力的欲望,庸念尘进一步点出现今自媒体的矛盾:「自媒体本该是个人化的表彰,最后为了譁众取宠而集体平庸了。」点击率至上的时代来临,跟风使世界变得单一。问他也看直播?他说自己会跟儿子一起看「馆长」。

 

击剑作为小说的引子,事实上要揭穿的现世裹在内核。庸念尘说:「《Quarte》设定在近未来,不仅是对当下的批判,更是提醒:我们要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当抄著泰戈尔的文艺青年成为过去,血气方刚或许不再,但庸念尘对黑暗的人性施以血偿的文字技艺,宛若击剑在直线前进的空间里一对一对决。

 

「击剑是无法遁逃的运动,你只能选择防守或攻击。」庸念尘执起他的笔向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