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娛樂記者
【專文引介】李桐豪|桃紅色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文|李桐豪
2019-02-18
那是報紙一天熱賣五十萬份的年代;那是全民爭看《超級星光大道》的年代,節目尾聲蕭敬騰逆襲、楊宗緯退賽,最後一集火影忍者似大亂鬥鏖戰到午夜仍未知結果;那是三立偶像劇猶可如同芒果香蕉外銷大陸的年代,《敗犬女王》、《命中注定我愛你》,便利貼女孩被內射成孕,總裁與小資女在愛情裡的傲慢與偏見分分合合,誰都想知道薑母島村姑情歸何處,收視率一度飆高十三。那個年代的娛樂新聞多好看吶,然而華麗往事如煙消逝,俱往矣,一切的回憶都像是白頭宮女的天寶遺事。
那時候,我是木瓜霞,就職於蘋果日報娛樂中心工作,先編輯後記者,時間約莫是孫燕姿發《完美的一天》到《逆光》兩張專輯之間的事情。
嚴格來說,應該是整個辦公室,無論編輯或記者,都是木瓜霞。八卦碎嘴、小奸小壞、搬弄是非……那是我們的共同人格,新進的編輯和記者都從這個單元開始練刀。
娛樂編輯所學何事?過午應卯,午夜離開,每日作息大致如下:兩點刷卡進公司發預發版面,聽鋤報。所謂鋤報,即各部門高層們當日新聞的意見反饋,誰把蔡依林的三圍罩杯寫錯了、誰拼錯了孫芸芸跑趴身上行頭品牌的英文名,誰就準備提著人頭領旨謝罪。傍晚時分,編輯頭目開定版會議,討論記者回報的新聞孰輕孰重,林志玲或舒淇誰做頭版?志玲姊姊上海記者會有露奶?那就決定是妳了。
會議上,誰都是一顆富貴心,兩隻勢利眼,影劇版拜高踩低,跟紅頂白,從來只有錦上添花,沒有雪中送炭。照片嘛,誰擔當領銜的宮鬥劇正夯,誰打了一個噴嚏都可以做頭條,那個星光一班誰啊,兩年沒工作,戶頭只剩五十塊?啊又不紅,寫兩百字,擺後面就好了。
會議結束,各人有各人分配的版面,根據新聞提要找照片,當日攝影記者拍回來的照片,或者是資料室調照片。挑圖要領,女明星照片清涼暴露為原則,翻白眼醜怪照也很歡迎。備妥照片,和美編討論版面,此刻,外頭跑線的記者也陸續回公司了。我們坐在電腦前等記者供稿,改稿下標。「某某哥,你稿子裡楊祐寧皮衣是古馳還是亞曼尼?」「某某姊,蕭亞軒緋聞表兄弟圖表要先上傳給我喔?」我們隔空喊來喊去,兵荒馬亂之中上傳稿子給美編,坐立難安等對方打電話說可以看初排,再跑到他的座位,一校、二校,出清大樣,主管簽核,得,九點準時降版,結束,如此的一天。
「《色,戒》首映,章子怡踩場當湯唯透明」、「謝欣穎被譏小奶臉,火辣擠美溝堵鄉民嘴」,娛樂新聞是一席華麗的宮廷盛宴,譬如紫禁城,唱片天后情歌王子閃閃發亮,而我們只是最低階的宮人太監,擦亮每個新聞標題。標題,標題,始終是標題,好標題是門面,決定新聞賣相。下標,雖小道必有可觀焉。女明星學插花的新聞能有什麼好看的?神來一筆那個誰「學花藝插出快感」,即刻活色生香。八點檔小生醫院探視生病前女友,偶然被拍到一張疲倦地打呵欠逼出眼油的照片,好編輯一出手,即是「舊愛傾盡情淚」。
奶香提味是必然,「白歆惠祕生子後暴升四罩杯,二十五吋纖腰扛不住」、「瑤瑤晃半球力壓孟耿如美背」……女明星胸前一對車頭燈照亮星途,影劇版無奶不歡。影劇版不必做到白居易「語質詞俚,卻是老嫗能解」,但力求青春期的中學生可以理解,此乃影劇版讀者最大公約數,哪個發育中的男孩不愛盯著瑤瑤一對豪乳打轉,哪個中學女生不愛看著GD、宋仲基等一堆歐巴的胸肌思春呢?
娛樂新聞不是文學作品,我們總不能寄望記者在報導裡像佛洛伊德一樣做心理分析,我們寧可含沙射影地嘲弄,女明星短期遊學就是伴遊,飯局就是賣淫,娛樂新聞的兩性觀就是金錢觀,真鈔換貞操,女明星不用十八公分,一張新台幣千元大鈔長十六點五公分就可以頂到肺。
主管耳提面命,只要人有了比較,就有了八卦,勝負表是娛樂版基本菜色,比收入,比身材,比學歷。謠言止於智者,但智者往往不在辦公室。身處娛樂編輯台,我們樂於搬弄是非,散播八卦。無風不成浪,無八卦不成明星,但凡豔星都有飯局價碼,但凡豪門婆媳妯娌皆不合。粉絲崇拜偶像,去他們的演唱會,看他們的電影,偶像無法佔有粉絲,但粉絲卻可以藉由八卦佔有偶像,原來伊能靜也會跟小哈利去逛ZARA,原來蔡依林也會和錦榮去威秀看電影,他們也喝可樂吃爆米花,八卦把她們拉下神壇,打回肉身凡胎,變成我們。
我們散播明星八卦,也說自家人八卦。茶水間謠傳誰誰誰保溫杯裡恆常裝著威士忌,故始終可以維持著迷濛而溫暖的微笑;誰上不三不四的交友網站約砲,照片穿著暴露,觸鬚都探出內褲來。八卦如口香糖,放在第一人嘴巴咀嚼最是熱辣芳香,傳了好幾口,味都變得淡寡而無味,故八卦搶先也搶鮮,辦公室裡,八卦以時速九十公里的速度流竄著。
辦公室前途茫茫,唯有八卦鵬程萬里。八卦為抒壓,八卦為娛樂,八卦也為鬥爭。誰誰誰肖想某個主管的缺,八卦就會搶在他跟前替他爭取,說他去慈祐宮旁的夜市批文王鳥卦,半仙說他奉天丞運,志在必得,然而八卦同時也搶在他面前壞他好事,八卦說女上司去算塔羅牌,抽中寶劍,大師說另一個某某某比他更輔佐女主。
誰有都委屈,誰都有怨恨,然而,辦公室裡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八卦說控制眾人生死的大魔頭,情場失歡,只能寄情於職場,把整條命都填進去了,下班了,眾人都離開了,想起今天還沒吃飯,沖一碗泡麵,卻連舉起筷子的力氣都沒有,趴在桌上,睡著了。用最俗氣的譬喻,即我們被囚在一座華麗的監獄,這樣工作何苦來哉?問某個大前輩,他這樣舌燦蓮花八面玲瓏,何以在此伏低做小,大前輩說去賣車賣房子要扛壓力,哪個工作又可以像現在這樣可以睡到自然醒,每天看到這麼多帥哥美女,永遠有免費的演唱會電影可以看呢?我們誰都是被一份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的薪水綁架著。有本事離開的,偶爾見面也是這是笑著追憶往事,患難中再虛假,也是一份感情,那是最華麗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我們都愛娛樂新聞,為了生計,也為了心中某個情感的核心。個人需要娛樂新聞,我們膜拜偶像,明星之所以為明星,乃是我們在孤單的少年時代,在一首情歌、一場電影裡得到安慰,寂寞的夜裡,一抬頭看到明星閃閃發亮的光芒。時代也需要娛樂新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正是因為現實太粗糙,我們需要在一首又一首的靡靡之音,忘記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險,故而我們閱讀娛樂新聞,「費玉清《晚安曲》淚崩捨不得」、「朱延平龍套弟跳級A咖名導 金城武進貢鮑魚報恩」……一張張娛樂新聞報紙是華美的壁紙糊在蒼白空洞的人生版面上。
本文作者 | 李桐豪